記法國田園畫大師米勒(上)
「我一生只看過田園,也只是將自己所見的誠實地表達出來而已。」
米勒認為美術的使命就是愛的使命,藝術最令他心動的地方,就在於表現人性。
透過農民日常勞作的畫面深入了解,他的作品本質上是溫厚的人道關懷和信仰操守。
文 _ 沈靜
1837年1月,在法國諾曼底的偏遠小村莊,一個小伙子在鄉間小路上飛奔,還沒進家門就高喊:「奶奶,我拿到獎學金!要去巴黎了!」「喔,弗朗索瓦,感謝上帝!」老祖母擁抱著孫子,親了又親。母親在兒子懷裡落淚:「終於能到巴黎美術學院了,要是你爸爸活到今天,該多高興啊!」
小伙子就是尚-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至1875年),名字中的「尚」是隨父名取的,「弗朗索瓦」則為紀念阿西西的聖徒方濟各而取的。
這是一個耕農之家,父母和祖母都篤信天主教,對米勒影響最深的祖母更是非同一般的虔誠。當他還是幼兒時,慈愛的祖母常這樣喚醒他:「我的小弗朗索瓦,起來吧!如果你知道鳥兒歌頌上帝的光榮有多長時間該有多好!」祖母經常講《聖經》故事給他聽,全家一起禱告,米勒就是在這樣敬虔的氛圍中長大的。
父親頗有藝術天賦,是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也指揮農民合唱隊。他喜歡告訴兒女們各種花草的名字,還樂意給孩子做手工、泥塑和木雕等等。
小米勒常拿著木條在地上畫牛馬、農夫、飛鳥和樹。他跟著爸爸到田間勞動,父親把大自然的美麗、樸素的道德觀和對吹牛胡扯的厭惡都灌輸給了兒子。米勒愛翻家裡的藏書,父親就請兩位牧師教他拉丁文、《聖經》和經典名篇。
一天,13歲的米勒在山坡上放羊,有位戴禮帽的城裡來的先生路過,無意間看見米勒在石頭上畫的羊群的動態身姿,就讓米勒領他回家找爸爸。他自我介紹說,他是畫家莫希爾,這孩子在繪畫上有極高的天分,如果願意,可以到城裡跟他學畫。這位伯樂埋下了米勒立志繪畫的種子。
米勒18歲時,逐漸長大的弟弟們已經可以分擔地裡的勞作了。父親領他到瑟堡市找莫希爾先生。畫家看了米勒近期的幾幅習作後,感嘆這樣有才華的孩子留在鄉下種地太可惜了!當即收他為徒。米勒進步很快,越畫越好。莫希爾引薦他到另一位畫家門下學習,老師告訴他巴黎才是該去的地方。可八個孩子的貧寒之家哪有錢呢?期間又傳來父親病逝的噩耗。
終於在23歲這年,刻苦而成績優異的米勒獲得了瑟堡市議會的獎學金,可以去巴黎深造了。
「弗朗索瓦,你要做畫家,先要做一個善良的人,絕對不能做身敗名裂的事。」臨別前,老祖母再三囑咐米勒,「你要為永遠而畫!千萬別忘了!要我看見你做惡人,我寧可看見你死……要遵循神的旨意,過儉樸的生活。」
迷失巴黎
米勒〈自畫像〉(Autoportrait),1841年作,波士頓美術館藏。
米勒是個肩膀寬闊的高個子,健壯得像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毛髮濃密,眼神深邃,初來花都的他,鄉野的稚氣中還有點憂鬱。
在巴黎美術學院,米勒拜著名學院派畫家德拉羅什(Hippolyte-Paul Delaroche)為師。在畫室裡,用功的米勒卻常遭到同學們的嘲笑,叫他「土氣的山裡人」、「森林中的野人」。因為他本人和畫的人物一樣樸拙,不符合巴黎的審美時尚。老師也看不慣地斥責他:「你似乎全知道,但又全不知道。」
繁華熱鬧的巴黎與偏僻荒涼而又民風淳樸的家鄉是截然不同,天差地遠的兩個世界,充斥著風雅又矯飾、柔靡而躁動的氣息,米勒與之格格不入。巴黎似乎也看不上他,有意無意地排擠這位尷尬的鄉巴佬。
在他眼裡,盧浮宮才是藝術的綠洲。「我好像不知不覺地來到一個藝術王國。」他驚喜地讚歎,「這裡的一切使我的幻想變成了現實。」他從米開朗基羅、普桑、倫勃朗的作品中臨摹學習到不少表現技巧。
儘管盧浮宮為米勒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但生計的問題仍是困擾他的殘酷現實。他用素描去換鞋子穿、用油畫去換床睡覺,還曾為接生婆畫招牌去換點錢。他的《聖經》和農民題材的畫作賣不出去,貧困潦倒,更不幸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患肺結核而死。再婚後,隨著孩子的陸續出生,生活更加拮据,為了養家餬口,他甚至不得不畫一些洛可可風的豔俗畫出售。
轉捩點
雖然米勒早就以人物肖像畫正式躋身巴黎畫壇,但他還是在畫廊櫥窗邊聽到了對他的真實評議:「這是誰的畫?」「這就是那個除了畫裸體,別的什麼也不會畫的米勒。」這話傷透了他的心,也猶如當頭棒喝警醒了他,想起祖母的叮囑「為永遠而畫」,要他畫出禁得起時間淘洗、純樸感人的好作品,而不是為一時之需降格如此。他羞愧難過得淚流滿面,痛下決心,絕不再為迎合任何人而畫,走自己的藝術之路。
不再為生計繪製裸女畫,以後日子會更艱難。他問妻子勒梅特,是否願跟他一起受苦。「我很情願!只要這幾個小孩不挨凍受餓,我自己不怕吃苦。」善良的妻子百分之百地支持丈夫,她堅毅而有信心地說:「你為永遠而畫,神明一定保佑我們一家。請你放心決定吧!」
米勒〈篩穀的人〉(Le vanneur),1848年作,巴黎奧塞美術館藏。(維基百科公共領域)
從此,米勒的繪畫開始重歸自己熟悉並喜愛的題材。1848年,生活出現了轉機,他拿去沙龍參展的〈篩穀的人〉,成為米勒第一幅受讚譽的作品,評論家們對他捕捉農民瞬間動作的功力感到驚訝,而這是身為農民的米勒才能做到的。
他繼續堅持「畫自己想畫的東西」。1849年,米勒憑〈拾枯草的人〉獲得1000法郎的獎金。恰逢夏天,巴黎流行黑死病,又鬧起了革命,米勒偕同妻兒來到巴黎南郊、楓丹白露森林旁的巴比松村。
定居巴比松
逃離了都市的喧囂,這位農民的兒子終於再次聞到了大地的芳香,聽到了林間小鳥的歌唱。巴比松村緊挨著楓丹白露森林,另外三面是寬曠的田野。35歲的他如孩子般歡呼雀躍:「上帝啊,這兒多美!」故鄉的種種、年少的美好時光浮現眼前,這裡的農民也像家鄉人一樣親切樸實,讓他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而且這裡到處都有他想畫的素材。他激動地說:「我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米勒〈馬鈴薯種植者〉(Les planteurs de pommes de terre),布面油畫,1862年作,波士頓美術館藏。
他租住的是石頭壘造的高大老屋,臥室、廚房、畫室陳設粗樸簡陋,屋外石牆上爬滿常春籐和素馨花一類的植物。一直到終老,他都沒有離開巴比松。
米勒〈農夫抬回生在地裡的牛犢〉(Peasants Bringing Home a Calf
Born in the Fields),1864年作,芝加哥藝術博物館(AIC)藏。
米勒上午到地裡幹農活維持生計,下午就在不大通光的石屋裡作畫,傍晚到森林中漫步冥想。他從真實生活中摘取畫面,寫實不虛構,但是他的畫卻不是戶外寫生。他是憑著記憶、加上自己的理解思考,畫出草圖,再重新組合構圖,每個細節都仔細琢磨,最後才付諸油彩。生長在農村、熟讀經典,又受到盧浮宮熏陶的米勒,對鄉村生活的洞察非常精準細緻,沒有誰比他更生動傳神地表達那種飽經風霜的頑強和農家甘苦。他的畫特接地氣,毫不做作,非常真實自然,所蘊含的深度、力度和詩意,更是長期沉澱後的心血結晶。
米勒〈燈光下的縫衣女〉(Woman Sewing by
Lamplight),1870至1872年作,紐約弗里克收藏。
米勒〈嫁接樹木的農夫〉(Le Greffeur),布面油畫,慕尼黑新繪畫館藏。
一群愛上楓丹白露森林、信奉「回到自然」的畫家遷居於此,巴比松成了畫家村,以西奧多.盧梭、柯羅、米勒等為主要成員的「巴比松畫派」便由此誕生。
其他畫家著眼於自然風景的詩情畫意,而米勒關注於風景中辛勤勞動的人。「無論如何,農民這個題材對於我是最合適的。」曾經迷失的畫家終於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在巴比松的27年是米勒一生中創作最為豐富的時期。
誤解與爭議
歐洲工業革命後,工商業城市快速發展,人類與環境、人與人之間關係日趨緊張。19世紀的法國因此陷入動盪不安、政權更替、戰事頻繁、革命暴亂接二連三的局面。人們開始懷念田園生活,渴望大自然的慰藉,畫森林和原野風光的畫家人氣迅速攀升,功成名就。而米勒以農民為主的畫作卻觸動了敏感神經,飽受爭議和排斥。
米勒〈播種者〉(Le semeur),1850年作,波士頓美術館藏。
米勒在巴比松的第一幅作品是〈播種者〉,權貴們從農夫那充滿韻律感的強有力的闊步揮臂中,似乎看到了六月革命時巴黎街頭民眾的形象。後來的〈拾穗〉、〈扶鋤的男子〉,也被解讀為通過表現農民的艱辛煽動社會不滿情緒;社會主義者則想把米勒拽入他們的陣營。這些喧囂的輿論讓米勒非常反感。
「我一生只看過田園,也只是將自己所見的誠實地表達出來而已。」藝術最令他心動的地方,就在於表現人性。他認為美術的使命就是愛的使命,不是憎恨的使命。他描繪窮苦人,絕非用來刺激人們對富裕階層的嫉妒。米勒從來沒有畫過農民反抗的場景,透過農民日常勞作的畫面深入了解,其實,他的作品本質上是溫厚的人道關懷和信仰操守。
米勒對暴力流血的政治鬥爭不感興趣。1870年普法戰爭失利後,巴黎公社短暫統治巴黎,擔任公社委員和美術家聯合會主席的寫實派畫家庫爾貝曾邀請米勒加入,但米勒拒絕了。米勒畫中的悲憫恬靜和宗教感,與庫爾貝作品中的批判性及挑戰衝突,大不同。
正如藝評家卡斯塔納里(Jules-Antoine Castagnary)為〈拾穗〉辯護所言:「它是一件藝術品,具有非常單純的美;它的主題非常動人,又畫得那樣坦率而精確。它高出於一般黨派爭論之上,從而無需撒謊,也無需使用誇張手法,就表現出了那真實而偉大的自然篇章,猶如荷馬和維吉爾的詩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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