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比錫的燭光——柏林牆的坍塌(上)
「我們做好了準備對付一切,除了燭光和祈禱。」
——前德共中央委員霍爾斯特.辛德爾曼(Horst Sindermann)遺言。1990年4月20日
獻給:克利斯蒂安.弗瑞爾牧師
文 _ 北明
她依然是他們的心上人,她依然夢想擁抱自由!歷經尼古拉教堂七年的燭光洗禮,她一朝出浴,傾城傾國,迷倒世界!報導播出後,一牆之隔的東德人從西德的媒體鏡子裡照見了自己的模樣:孤獨與孤獨聯合成人山人海,一見傾心。燭火與旗幡交匯為自由天地,再見鍾情。靈魂彼此融合能產生溫暖,心旌搖盪。萊比錫的心臟就此起搏了。
【1】
禮拜一,1982年9月20日下午,克利斯蒂安.弗瑞爾(Pastor Christian Fuhrer)牧師在尼古拉教堂中心點燃了40支蠟燭。
耶穌誕生前1400年許,摩西帶領希伯來人為尋求自由出埃及,在曠野中流浪40年,終於進入上帝應許的迦南之地。耶穌誕生後1400年許,以納粹統治下「東方戰線」轉折點算起,蘇聯暴政奴役也整整40年了。蘇聯軍人殘害東德家庭,強姦東德婦女,甚至剝奪走進教堂的東德人的工作!克格勃、史塔西、東德軍士層層監控,柏林牆下一次次濺紅逃亡者的鮮血……
弗瑞爾牧師問上帝:40年的苦難是否足夠漫長?
弗瑞爾牧師持久地肅立在燭光中等候他的羊群。他要借助創世者的力量,帶領他們為和平與自由祈禱。
1989年開始,柏林牆倒塌,冷戰結束,世界5億人相繼從共產主義鎖鏈中獲得自由。勃蘭登堡門重新開啟,門眉上的勝利女神再度歸來,她的四駕馬車下,每一塊磚石都神采飛揚:三色旗在那裡徐徐升起,波蘭、東德、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亞、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匈牙利、阿爾巴尼亞、蘇聯、外蒙古十個歐洲國家在那裡鳴放禮炮,伯恩施坦指揮的德蘇美英法等多個樂團聯合演奏的《歡樂頌》響徹歐洲大陸,世界各民主國家政治巨擘聚首門下頌讚自由,全球40億人通過雲集門下的各大媒體分享這曠世的歡樂……
但是後來以致多年,人們忽略了那40支蠟燭的存在,幾乎忘記了燭光點燃的下列字眼:「萊比錫」(Leipzig)、「聖.尼古拉教堂」(St. Nicholas
Church)、「克利斯蒂安.弗瑞爾牧師」、「周一遊行」(Monday Demonstrations)。
1989年10月9日的「萊比錫抗議」,最終促成了東德的解體。圖為今年10月9日紀念「萊比錫抗議25周年」的人潮湧入萊比錫聖.尼古拉教堂。(AFP)
如今,這些字眼載著它們當年燃燒的偉大故事,從歷史中漸次浮現——那是東歐自由之光的第一抹晨曦、柏林牆倒塌的第一塊磚石、歐洲極權鐵幕落下的第一柄重錘、奴役與自由冷戰終結的第一發無聲子彈。它是人類追求自由的偉大史詩,已然刻入了20世紀人類歷史。
萊比錫始建於西元1000年之初,15世紀成為音樂、文化出版業中心和貿易聚集地;16世紀馬丁.路德曾在那裡傳道;18世紀巴赫曾在那裡擔任管風琴師兼合唱指揮,他的《馬太受難曲》等名曲從那裡傳向世界;門德爾松、勃拉姆斯曾在那裡創作演出自己的作品。19世紀,萊比錫成為德國第一條長途鐵路的終點站,也是德國「民族之戰」的主戰場。20世紀,這座城市擁有了龐大的化學及石油工業綜合體。如今,這個文化與工業、大腦與肢體並行的城市,是世界知名的博覽會之城,其圖書博覽業是世界最大的圖書交易之一。這座城市如今舉世矚目,探其原因,既非它的悠久存在,亦非它那些插滿各種標籤的多樣性格,而是基於它的異端歷史:它是前社會主義國家東德走向自由的起點。
經過上個世紀熱戰戰火摧殘,再經冷戰意識洗腦,這座城市依然保有自己的心靈——四座古老的教堂。其中聖.尼古拉教堂最宏偉。它以羅馬式與後期哥德式的建築風格,坐落在這個城中心,位於市區內兩條最重要的商貿要道交匯處。教堂裡,成雙成對的巴底農神廟式巨柱,頂著一叢叢覆蓋著天花板的椰樹冠,矗立在證道大廳中間,如同兩隊天國的窈窕天使,拔地而立,居高臨下地為大廳撐起美麗的綠色大傘。
這道特別風景,雖然不是歌德筆下萊比錫成為「小巴黎的」原因,卻使尼古拉教堂成為此城獨有的景觀。不過這座教堂之所以從本世紀開始備受關注,並非因為它的異鄉情調,而是因為它在柏林牆倒塌中承擔的使命,它實際上是1989年和平革命中,東德人良知與勇氣、自由與責任的凝聚地和貯備地。
1989年11月10日,東德因迫於人民壓力而開放柏林圍牆的翌日,人們如潮水般爬上布蘭登堡門附近的柏林圍牆觀望,並在上面塗鴉。(維基廣場)
教堂的靈魂人物是牧師,叫克里斯迪安.弗瑞爾。牧師是萊比錫之子,出生、成長、就學均在此地。1980年他開始牧養尼古拉教堂信眾,不久,就為支持基督教新教青年組織對當局內政的抗議,開始組織一項和平祈禱活動。一年後,他為尼古拉教堂教會立了一項規矩:每個禮拜一都為各界人士舉行和平祈禱。1987年,他曾借助反對核武器和平遊行,組織過朝聖活動;1988年,他為「李卜克內西—盧森堡—示威遊行」的被捕者主持過祈禱會,這一定期遊行活動是為了紀念被謀殺的社會主義者卡爾.李卜克內西和羅莎.盧森堡。再往後,在每禮拜一的和平祈禱活動結束之後,增加了一項更社會化的活動:走出教堂,走上街頭,舉起蠟燭,和平遊行。
80年代萊比錫「和平祈禱」靈魂人物克里斯迪安.弗瑞爾牧師。圖為2006年檔案照。(Getty Images)
這項活動後來演變為柏林牆倒塌的第一推手。
那個禮拜一,歷經800年滄桑的聖.尼古拉大教堂裡,40苗燭光搖曳,證道大廳深邃沉靜,弗瑞爾牧師矗立在穹頂下,面色凝重,心潮起伏。他不能預知未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東德才能回到自由世界,但是耶穌的教導是他行為的準則和動力:「你們是世上的鹽。」弗瑞爾眼睛裡反射著燭光,他沒有意識到他正在釀造萊比錫新鮮的血液,使之流動起來,他也無從意會他正把這個地理中心位置上的教堂變成這個城市真正的心臟。但是他理解這句登山寶訓的言外之意,就是「鹽必須進入傷口,進入沒有天條制約的傷痛之地」,他不能關起門來,閉目塞聽,「不能只把自己鎖在教會……。」
下午4點半,尼古拉教堂前的兩條大街如這個城市的兩條主動脈,在缺氧的肌體中開始微微地蠕動,嚮往自由的人們渴望輸養的血液,順著兩條血管流注到心臟。40苗燭光接納來自造物主的力量,福瑞爾牧師面對信眾,站在講壇上,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拿著報紙,領他們唱古老的詩歌,為他們布道,帶著他們為自由與和平輪番禱告。這之後,他們敞開心扉,討論日所關心的禁題。
——曾經的第三帝國信徒們,贖回了失去的尊嚴,萊比錫的心臟準備起搏了。
【2】
萊比錫距柏林120英里之遙,而且這項活動當時人數寥寥。即便諾查丹瑪斯在世,也未必能預見這無聲無嗅的行動能夠摘取推翻柏林牆之桂冠!但唯良心是尊而不計利害,是信仰行動和其他社會運動之間本質的區別。
尼古拉教堂的這項周一燭光祈禱不按邏輯出牌,不論人數多寡、不管功效有無,每周堅持,每月堅持,寒暑不斷,風雨無阻。
80年代鐵幕鬆動,蘇聯政治局勢軟化,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齒輪螺絲釘鬆動。東德自由遷徙呼聲水漲船高,離境移民大潮洶湧,幾十萬人遞交了永久離境申請。1988年初,萊比錫焦慮的等候者們找到弗瑞爾牧師,希望為他們舉辦相應的活動。
早春2月,弗瑞爾邀請了50名遞交了永久出境東德申請、等候批准的人士到教堂進行討論。出乎意料,前來參與討論者竟超過十倍!可容600人證道的大廳中殿座無虛席,牧師以「生活與留駐東德」為題的演講,深受關注,討論氣氛空前熱烈。
年青人的加入,讓周一祈禱持續不斷,而且聲勢繼續壯大。(新紀元合成圖片)
這次活動意義重大,自由的渴望附著於一紙離境申請,變為具體的期待,這期待竟在教會獲得了尊重、理解、同情和支持。於是,等待離境的人成了和平祈禱的中堅力量;而由於不少反對派成員的出席,使得這次活動,尤其是牧師的演講,成為抵抗埃里希.昂納克(Erich
Honecker)為首的東德政權的特殊事件。
此後,恰如弗瑞爾的回憶,尼古拉教堂像磁石一樣,開始持續吸引社會各界人士。除了和平祈禱,人們在那裡討論各類被禁的話題,從旅行自由到生態環境,從拒服兵役到軍事化教育等。
教堂成了東德唯一暢所欲言之地,成了被奴役的人們的心靈避難所。從這裡開始,東德首府的動脈硬化症逐漸消失,血栓開始化解。
當西方媒體關注尼古拉教堂活動的時候,東德當局也開始關注。弗瑞爾牧師成了被監控對象。有一次,他和妻子在暗處觀察,發現撬門進入他家的祕密警察多達28名。他不得不用盡全力適應這種生活。直至在一個禮拜一,祕密警察破門而入,中斷祈禱,帶走他,把他扔進20英里以外的曠野。
這是東德當局的回答,對40苗燭光表達追問的回答!
冰天雪地,寒徹骨髓,四顧茫然,黑暗鋪天蓋地!弗瑞爾牧師掙扎起身,趔趄前行,獨自摸回到人間。
信仰不就範於邏輯!儘管蠟炬成灰,燭光再度燃起,禮拜一祈禱如常進行。
這場較量遠未見分曉。當局開始了大面積的迫害,所有參與者都被取締了工作!周一,警察出動包圍教會,毆打遊行者;平時,祕密警察出動,他們繼承納粹系統性迫害猶太人的傳統,同時他們發明了一種叫做「侵蝕」(德語Zersetzung,取自化學術語,意為分解、消蝕)的方式實施迫害,摧垮受害人的心理和精神。
這種方式分為兩種程序、20個步驟:心理戰術、錯用藥物、假傳信息、挪動家具、神祕電話、重設鬧鐘、污名控告、騷擾妻子、綁架孩子轉家收養、放犬進入遊行隊伍……在不露痕跡、神祕無蹤、反覆無常的騷擾中,迫使那些失去工作、依然參與周一活動者們,失去正常判斷事物的能力,陷入自我懷疑,自我審查,自相指責的境地,從而打破他們的私生活,消解個人尊嚴感,製造心理、精神和身體危機,迫使他們在持續的緊張、恐懼、疲勞中倒下。
極限之地,代價超出了人性的刻度,周一祈禱幾乎成為不可能。人日益減少,有時少到寥寥無幾。
但是世俗邏輯再次作廢,奇蹟再次降臨。年輕人出現了,他們帶著樂器、節奏和自編的歌曲,也帶著龐克頭髮、金屬項鍊,還有官方禁止表達的憤怒。他們管自己叫做「憤怒的進攻小組」!
憤怒、進攻都不足為怪,可是同時,他們告訴弗瑞爾,他們反對教宗,而且還要嘲諷教會。
教堂辦公室裡,弗瑞爾不由得仔細看看年輕人紅色雞冠狀的頭髮,還有滿身的金屬披掛,心裡皺起了眉頭:這是不是太褻瀆神聖了!弗瑞爾眉頭還沒來得及皺起來,就突然明白了上帝的旨意,那是一個並不神祕的悖論:無論標榜什麼價值,他們只要走進教堂,就等於用行動確認自然法的聖殿!只要他們現身於教堂,就等於用身體印證最高立法者的存在,用雙腳投票給上帝!
好吧。你們儘管來演奏!這裡言論自由。
聖殿響起了他們憤怒的歌聲,夾雜著反對教皇、嘲諷教會的音符。上帝卻在歌聲裡悄然留下了自己的指紋:借助青年音樂的加入,周一祈禱持續不斷,而且聲勢繼續壯大,萊比錫其他三個教堂的信眾也加入了。參與者從最初人數寥寥的基督徒小組擴展到東德幾乎所有階層。
當局毫不示弱,機動車出入口出現了大規模的檢查站,在和平祈禱期間道路被徹底關閉。從1989年5月8日那個周一開始,通往教堂的所有車道統統遭到封鎖。
為了阻止外地參與者,警方定時封鎖萊比錫。在每周一下午的公路上,過往車輛若沒有萊比錫的車牌照,一律不得進入;火車上,居民沒有萊比錫居住證,不得進城。一個周一接著另一個周一,城裡逮捕行動和「臨時拘留」成為和平祈禱之後的家常便飯。
即便如此,前往教堂的人數持續增加,2000個座位不夠用了。參與者則囊括所有階層,並吸納了相互對立的群體:「期待離開東德的人和那些對此感到好奇的人、異議人士和史塔西成員(祕密警察)、神職人員和德共黨員、基督徒和受難與復活耶穌基督伸開的臂膀下的非基督徒。」
「尼古拉教堂向所有人開放!」這是馬丁.路德宗教改革1583年實施以來,拿破崙軍隊1813年與俄、奧、普等各國30萬軍隊苦戰失敗以來,發生在萊比錫這座城市的第三次奇蹟!弗瑞爾和他的教會所有神職人員都驚訝不已。
【3】
上帝的獎賞極大地鼓舞了弗瑞爾牧師和他的信眾。弗瑞爾牧師決定,「周一和平祈禱」活動將從1989年9月第一個禮拜一開始,增加一個項目:「周一遊行」(The
Monday Demonstrations)。
消息傳遍全城。當局提前採取了緊急措施,日曆剛掀開到9月第一天,弗瑞爾和他的教會執事們就統統被召集到市政大廳,要求絕對禁止這項活動。
神職人員們堅持不服從:教會的活動外人無權干涉,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當局提出,非要活動,必須推遲到下一周;弗瑞爾回答:「不行,我們歷來都在暑期過後第一周舉辦活動。」——馬克思是德國共產主義的祖宗,但他的思想所催生的東歐極權怪物,未能在短短40年一舉掃平人們對十字架的信仰。談判進行了兩個小時,無果而終。
1989年9月第4天,晚上6點正,數百名(一說1500名)來自萊比錫4個教會的參與者和平祈禱完畢。沉重的教堂大門一開,他們即刻被圍住了。
——世界各地的記者們蜂擁而上!始料不及。
東德是被綁架多年的情人,西德和自由世界魂牽夢繞。但是長久以來,希望到東德採訪的記者們很難獲得一個叫做「特別許可證」的東西,擋在他們面前的那道鐵幕太沉重了,他們多數時候只能望「牆」興嘆。
7年過去,蘇聯政局鬆動,東德先是拆除了邊境阻止逃亡的自動射擊系統,再又起出了埋在邊境的地雷,並開始大量發放移民簽證,牧師審時度勢,主張把教堂裡和平祈禱發展成街頭遊行,這等於把信仰之鹽撒進無神論的傷口,用盟誓的燭光照亮世俗世界,直覺告訴他,走上街頭的時候到了。無人能夠解釋,是什麼原因,尼古拉教堂教會第一次踐行登山寶訓,就撞上了萊比錫的東德秋季交易會。記者們只是知道,採訪交易會不需要那個特別許可證。
禮拜一,上帝創世第一天。7年來,無數次把「禮拜一」刻在自己工作日程上的記者們,這個禮拜一終於可以現場兌現上帝的意志了。他們統統心照不宣,風塵僕僕進入圍牆來到萊比錫,卻沒多少人涉足交易會。他們四處遊走,散布於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更有大批記者消息靈通,早早守住尼古拉教堂,攝錄機調整焦距對準大門,麥克風矯正音量順風朝向臺階,筆記本打開寫下了標題、日期和地點……。
警察的嚴密防守絲毫不能阻止他們氣吞山河的架勢。事實上,圍觀事端,是他們的看家本事,他們今天就是衝著警察的阻撓來的。
在牧師帶領下,這支被圍觀的隊伍「在這座古老城市的漆黑街道上行走」,他們手執點燃的蠟燭、教會旗幡,還有橫幅標語:「自由旅行代替大批離境」、「開放到西德難民營的通道」的具體訴求,更有「打倒祕密警察」、「推倒柏林牆」。
東德的情人上街了。久違的記者們恨不能把她吃進鏡頭和麥克風裡。自由世界都把她看到了夠:她沒有變成米開朗基羅筆下的翁嫗或昆丁.馬西斯筆下醜陋的公爵夫人,她美麗依舊,肌肉富於彈性,骨骼健強柔韌,一絲沉鬱、幾分莊嚴、十足優雅,百般堅定。
自柏林圍牆建立以來,她第一次向整個自由世界伸出了雙臂。幾個便衣衝上去,扯下她舉著的橫幅,她與這些蒙面人發生肢體衝突,並反覆呼喊:「我們要出去!」——她依然是他們的心上人,她依然夢想擁抱自由!歷經尼古拉教堂7年的燭光洗禮,她一朝出浴,傾城傾國,迷倒世界!
報導播出後,一牆之隔的東德人從西德的鏡子照見了自己的模樣:孤獨與孤獨聯合成人山人海,一見傾心。燭火與旗幡交匯為自由天地,再見鍾情!靈魂彼此融合能產生溫暖,心旌搖盪。萊比錫的心臟就此起搏了。
隨後,東德全境追隨尼古拉教堂,敲響了周一和平祈禱鐘聲,點燃了周一遊行的燭光。更有人從其他多個城市趕來,隊伍迅速壯大,數百、數千,到了9月25日第四個周一,人數已達8000。
全世界一次次看到了那個意味深長的畫面:沉默的東德人發誓匯成無聲的海潮,每周一次衝刷市中心的「卡爾.馬克思」廣場,淹沒這位無神論者占據的地盤。
80年代開始的解凍過程突然加速了。交匯在尼古拉教堂心臟的兩條主動脈持續延伸,自由的血液被輸送到這座城區的各部肢體,各神經末梢。東德開始甦醒、呼吸,鐵幕進一步鬆動。
【4】
「『同志們』最怕的就是這個!」昂納克措手不及。史塔西(Stasi,東德國家安全機構)和武裝警察開始採取各種方式阻撓周一和平示威。警犬被放入隊伍,人群遭到毆打,隊伍被驅散,孕婦被扯住頭髮拖進警車,一名西德攝影記者在萊比錫胡同被毆,所有膠卷一洗而空,十數名參與者遭到監禁……。騷擾越演越烈,德雷斯頓、東柏林等各城市的遊行遭到了同樣厄運。
然而人數依然持續上升,接下來10月2日周一的遊行,人數翻倍到1萬5000人。
鎮壓的力量也不斷升級,1萬5000人的遊行再度被當局龐大的警力驅散了。
「你看一塊一塊的拼圖,它們是那樣混亂無序,……那些分散的拼圖塊,看起來就像一堆隨機的碎片。」弗瑞爾憂心忡忡。
上帝並沒有忽略世俗的邏輯:今天是明天的基礎,此刻是未來的前提。雖然東德驅散了10月2日周一的大遊行,但歷史拼圖波瀾壯闊,而且跌宕起伏:
3日,捷克近半數人(700萬)全國大罷工,要求民主憲政。
4日,萬名東德市民離開布拉格,抵達已被東德當局封鎖去路的車站和地區。
6日,東德政府阻絕大量西德遊人進入東德。
7日,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建政40周年。
——這是上帝的意志嗎?迄今為止,尼古拉教堂、教會和弗瑞爾牧師們跟他們的上帝跌撞7年了。舊約為證,40年是極限,解體這個專制機器、取消這個傀儡政權,讓我們恢復您創造我們的模樣,直立起來,有尊嚴地生活。
東德人被奴役進入第40個年頭時,共產主義世界的拼圖如下:
波蘭:共產黨(統一工人黨)在6月大選中被徹底擊敗,東歐第一個獨立工會組織,團結工會,獲得99%的參議院席位。9月組成了團結工會為主導的包括統一農民黨和民主黨在內的聯合政府。
中國:當局幾乎在波蘭共產黨下臺的同時,武力鎮壓了波及16個重要城市的中國天安門民主運動。此後,除了古巴、東德等少數同盟表示支持,世界絕大多數民主國家和經濟實體為抗議中國政府對民主運動的血腥屠殺,斷絕了與中國的政治經濟往來。在一片孤立中,當局繼續披掛盔甲揮斥鐵戈,公開通緝、大肆搜捕,阻擋軍車的市民被槍斃,自由民主人士進入牢獄或潛入地下乃至踏上流亡路。
匈牙利:共產黨代表大會以壓倒性多數通過自我解散決議,旋即成立了「與無產階級專政和民主制決裂的」匈牙利社會黨。
捷克斯洛伐克:民間民主呼聲持續漲潮,近半數國民當月2日舉行了全國大罷工。次日,東德政府下令禁止了與這個國家的免簽證交通。
1989年11月27日啟動的捷克全國大罷工最終導致了執政40年的共產黨政權垮臺。(AFP)
東德:一個民主政黨,「社會民主黨」宣告成立。各主要城市在東德建政40年之際爆發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但東德政治局的命令是「不惜一切手段鎮壓反革命示威!」萊比錫、德累斯頓、東柏林等地數千名示威者遭到逮捕。
東德第二大工業城市萊比錫:官方宣傳機器高速運轉大肆慶祝40周年,4000名萊比錫人聚集尼古拉教堂所屬院落,舉行和平示威。警察們手持棍棒闖入教堂領地,肆意暴打維權公民,「無數人倒在上帝的腳下(教堂屬地)失去知覺,負傷者被拖進『阿拉格』展覽中心的馬廄(耶穌誕生地的標誌)關押」……。依然有7000人走上街頭,聚集在卡爾.馬克思廣場,但是國家安全部隊在晚間包圍了示威者,並出動兩輛消防車,最終沖散了示威人群,700名抗議者被捕。
這是天啟嗎?拼圖上不斷被打散的碎片是上帝對7年不懈叩問的回答嗎?40年期限真的不足以為訓嗎?
兩天後,東德政府國慶喧囂的餘音中,日子又劃出一個禮拜一:10月9號禮拜一,東德建政40周年的第三天。
誰都知道這是一個難以通過的禮拜一。傳聞遍布大街小巷:醫院儲備了額外的血漿(確切是供2500人使用的血漿)、騰出了床位,準備接收受傷的抗議者;體育場清理通道和場地,準備關押大批抗議示威群眾;消防隊接到命令在水箱裡加注數日內不能洗掉的顏料,以便噴射標記示威人群,待秋後算帳;人民軍隊、坦克部隊以及外地安全部隊調往萊比錫,精銳部隊進入一級戒備狀態,防暴警察接到上級命令,每個士兵配發18顆子彈……
這些傳聞被人們的親歷佐證:人人都可以看到,城裡各處布滿軍人和警察,更有人在市中心某倉庫看見卸載裹屍袋。下午3點鐘,武裝事態更具體化了:到萊比錫的環城公路上,鋼盔、盾牌、棍棒武裝的武警們嚴陣以待,幾天前就進入戒備狀態的「工人戰鬥隊」四處巡邏。顯然,所有萊比錫正規警察、工人民兵及祕密警察,包括28個分別擁有80名義務兵的流動警察小隊,統統被動員起來了,唯一目標是禮拜一傍晚的示威活動。有些消息不是傳聞:家長們接到了市委通知,必須在下午3點前把幼兒園的孩子接回家;外科醫生們接到醫院指示,取消夜間休息,全部在急診室待命:「所有傷員只能送往政府醫院而不得送入教會醫院」……
殺氣升起,空前的恐怖氣氛籠罩這座古老的城市。
這一天發生的一個事實,加重了東德厄運的砝碼:昂納克在東柏林歡迎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姚依林到訪,讚許中國當局三個月前對北京學生民主運動的血腥鎮壓。事實上,為維護史達林允諾的政權,「中國模式」已經進入東德當局的思維,成為他們討論整治社會動亂的語言和他們維持統治的終極手段。西方只聞其人不知其名、只有代號沒有行蹤的蒙面人「迷瞎」(Mischa)、東德國家安全部對外情報局(Hauptverwaltung
Aufklärung)局長馬庫斯.沃爾夫(Markus Johannes Wolf)已經接到昂納克的書面命令:「以中國模式解決問題」!
1989年10月初,東德共產黨總書記昂納克在會見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姚依林到訪後下令「以中國模式解決問題」。圖為一東德博物館一角的昂納克肖像。(Getty
Images)
政治上的可疑分子已清除完畢,東德地方當局政工官員對已然純潔化的黨的工具們發出了動員令:「同志們,從今天起這就是階級戰爭……今天就將決定階級戰爭的結果,獲勝方要麼是他們,要麼是我們。所以要保持階級警覺。如果棍子不夠好用,那就用槍。(如果兒童在抗議人群中)那是他們活該。我們有槍,我們有後盾。」
蒙面人沃爾夫為此做了一個極為清晰明確的判斷,這道命令一旦執行,「後果可能比北京的更嚴重。」
是否應該放棄周一和平祈禱和遊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