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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我雙親(三)饑荒年代的施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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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的煉鐵爐。(維基百科)

那年月每人每月憑票的定量只能吃二十來天。父親長期勞累加上營養不良,肝臟腫大,繼而半聾了。母親的腳面也出現腫脹。冬季的一天,她把兩張整斤的糧票給了一個上門乞討的老大爺。我生氣了,她朝我笑了笑,淡淡地說了句:「比起他來,我們不強多了嗎?」

文 _ 姚明

三面紅旗初嘗苦 三年饑荒雪上霜

1958年,「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在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學校、街道、所有單位都建起了「煉鋼爐」。父親的單位也在上海遠郊瀏河建立了「煉鋼基地」。為響應「鋼鐵元帥升帳」的號召,父親捲起鋪蓋和同事們放下斧子、榔頭,操起了鋼釺,煉起鋼來。一人單身在外,吃用開銷一樣少不得,而一家人的開支這麼一分,就顯得窘迫了。加上里弄裡搞了「街道人民公社」組織的食堂,每個家庭不開伙(實際上也開不出伙,因為每家的鍋、鏟、勺,凡能與鐵器搭上邊的全上交給公社去煉鋼了)。每家每戶必須拿錢與糧票換得飯票與菜票,然後去食堂買飯菜。自然這飯、這菜除了成本,還得加上場地費、人工費用等等,比起自家開伙,支出就多了許多。日子一下變得艱難起來。記得那時,中午就在我們家後門弄堂裡(200弄32號)的徐大媽家(里弄食堂所在地)買半斤到10兩(舊制,一斤為16兩,每兩約31克)米飯,買一個菜一個湯。我、弟弟、母親三人分而食之。母親總是藉口忙著趕活,讓我們先吃。11歲的我加上9歲的弟弟正是貪吃的當口,每人盛上一大碗飯,所剩就無幾了,最後母親把我們吃剩的湊在一起默默的吃完,又繼續她的縫紉作業。而晚上則是用鋼精鍋(鋁製品,無法煉鋼所以倖存了下來)熬上一鍋粥,全家灌個飽,留下些許,第二天充當早餐。偶爾能弄到一根油條或一個炊餅,她總是以吃不慣油炸食品為由,讓我們倆分著吃。不懂事的我們哪裡體會得到母親心中的甘苦艱辛啊!這樣的日子熬了將近大半年,搞得怨聲載道,最終食堂垮掉了,每家又可自己開灶起伙了。不料,更艱難的日子也來到了。1958年大折騰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三年「大饑荒」。對我們家來說,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1959年秋,我13歲,弟弟讀小學四年級,都是能吃能喝的時光。父親單位的「鋼鐵基地」折騰了一年多,煉出了一大堆沒用的鐵疙瘩(也不知道是否被當局統計進1070萬噸之內)。最後終於關門大吉,父親也回到上海。這就苦了母親一人,彷彿她是女人,飯量就一定會小,每到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拿起針線坐到一邊,讓我們三個男人先吃,最終才去收鍋底,把剩下的一點鍋巴泡上湯水充飢。

那年月每人每月憑票僅僅供應幾兩肉、幾兩油,菜蔬也少得可憐。腹中沒有油水,全憑那點糧食填肚子,米飯越吃越多,記得那時我和弟弟每頓能吃上兩碗飯(近半斤米飯)。糧食越來越不夠吃,只好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少吃乾,多喝稀」,把乾飯改為稀粥。可稀粥不禁餓,而且肚量越撐越大。於是每天天一傍黑,一家人就早早喝完晚粥,躺在床上,以睡眠抵擋飢餓。我們同全國無數家庭一起,陷入了飢餓的災難之中,承受著人禍帶給中國人民的艱難困苦。

饑荒持家不忘本 樂善好施行母儀

1959年底,按規定每家每戶換發新的居民購糧證。糧管所的工作人員計算錯誤,把我家的口糧總數每月113斤,錯算成123斤。當時,誰也沒在意。對於一個擁有三個男子漢的四口之家,在缺油少肉的狀況下,每月多吃10斤糧食,根本就算不得一回事。直至1960年夏,我考上了中學,要去辦理糧食定量更改(從每月的25斤定量提高到每月30斤)。去糧管所之前我自己先算了算,算後大吃一驚,我們每月竟多吃「國家」10斤糧食,至今已多吃了80斤,幾乎是一個人三個月的口糧。怎麼辦?要不要告訴糧管所?我知道:一旦告訴他們,非但全家定量總數會減回到113斤,恐怕還要扣還已經多吃了的80斤。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母親,想討個兩全之法。不料,她一口咬定:馬上告訴人家,更改過來。並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不可貪不義之財,也不可取非分之得。」在她的督促之下,我去了糧管所,他們為此也大吃一驚,再三復核,確認之後,基於我們是主動說明,酌情優待處理:每月扣還6斤,一年還清80斤。對於我們這個已經處於深度飢餓之中的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無奈之中,母親不得不每天凌晨早早去菜場排隊,想方設法搞些菜皮、豆渣之類,回來把菜皮洗淨,剁碎和米一起燒成菜粥,再將豆渣合上點麵粉捏成餅狀,在鍋裡烤熟,就著菜粥吃,既當下飯菜,又當乾糧。可這些東西也不是每天都能搞到的,人人都想買,於是排隊的人越來越多,排隊的時間越來越早,後來乾脆,隔夜先去菜攤前用繩子把菜籃子繫在攤位一邊,算是排上隊了,然後凌晨二點多鐘便要趕去,解開繩子,由人站著排隊,等五點半鐘菜市場開秤。

看見母親凌晨早起,踮著小腳顫巍巍地出門,我心中有點不忍,好幾次提出要替她去排隊,可她總是以「起得太早睡眠不足會影響上課」為由阻止我。偶爾幾個星期天,我搶著替她去排過一兩次隊。天哪,這哪是排隊買菜,簡直是在搶啊。尤其是剛剛開秤的一瞬間,人群蜂擁而上,個個踮起足、舉起手,將手中的籃子越過人頭,想盡可能地遞送到售貨員手中,你推我搡,擁來擠去。我簡直不敢相信:母親那一雙小腳,怎能抵擋這潮湧般的人流。有次我問她:「那麼擁擠,妳能站穩嗎?跌倒怎麼辦?」她淡淡一笑說:不礙事,別人看見她是小腳,也就不會十分用力地擠她!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不禁要問自己:「當時我信了嗎?我是真信了?還是自己想偷懶,多睡點覺?」反正那時排隊買菜的事幾乎是母親一人包下了,我們兄弟倆沒排過幾次隊。如今回想起來,真是悔恨不已,我多麼想能夠再替母親去排上幾次隊啊!

到了1961年,糧食的虧空越來越大。每個月的定量,幾乎只能吃二十來天。有將近十天必須要用瓜菜、雜糧代替。弄堂裡不少人因營養不良,患上了浮腫病,父親也因長期勞累加上營養不良,導致肝臟腫大,繼而影響了聽力,半聾了。母親的腳面出現了腫脹。每天僅吃那麼一點點東西,又要操持家務,又要盤算著怎麼才能不讓全家挨餓,真叫她操碎了心!母親以她偉大的母愛天性,承擔起了支撐全家的重擔。她開始夜以繼日地為親朋好友裁剪縫紉。

那時節每人每年的用布也是定量的,那點「布票」買了被面,就別想再買衣服了。於是大部分人開始自己買布料,找人裁剪。因為只要裁剪得當,精打細算一件外套布料或許能拼裁出一條褲衩。母親給人裁剪時,總是前思後想,比比劃劃,盡量省下一點布料,哪怕多做成一個假領子(中國上海50年代末60年代初特有的衣物品種。用一點點布料做一個襯衫的領子,再加上二條背帶,可以戴在脖子上,外面穿上外套。外表看了就像是裡面有一件襯衫,實質上是一個假領子代替了襯衣)。除非在裁剪之外還要縫製衣服,母親對那些單純找她裁裁剪剪的人是從不收錢的,所以找她裁剪的人總是很多。他們也不好意思讓母親白幹,有時送上個一斤、半斤糧票,有時帶來一點餅乾、小蛋糕之類的點心。那對我們這個嚴重缺糧的家庭來說,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母親對於別人給予的點滴幫助會始終記在心裡,侍機回報。她常常告誡我們:「要懂得知恩圖報,哪怕別人給了你一丁點兒小小的幫助,也要記在心裡,有機會就要盡全力回報人家。」逢年過節家裡偶爾包個水餃、餛飩什麼的,她總是要我們先給左鄰右舍送上一點,然後自己再吃。有家姓陸的鄰居,家裡有七個孩子,最大的和我差兩歲,最小的還沒有斷奶,糧荒比我們家還要嚴重。母親有時就把他們家小孩叫來,把我們少得可憐的點心、飯菜分一點給他們充飢。可惜,那時的我,還不理解她的舉動。看著被分去的點心感到可惜,有時還會背地裡生悶氣。記得有年冬季的一天,我看到她把兩張整斤的糧票和幾塊錢給了一個上門乞討的老大爺。老大爺千恩萬謝地走了,我卻生氣了,衝著她埋怨了起來:「自己還吃不飽呢,充什麼好人哪?他們應該有政府管,你管得了那麼多嗎?」她朝我笑了笑,淡淡地說了句:「比起他來,我們不強多了嗎?」親朋好友、隔壁鄰居不管是誰,只要有事找上門來,她一準答應。她願意以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去幫助任何人。


在那個艱難的年月裡,母親幾乎為整個弄堂裡的所有姑娘和孩子們都做過針線活。(Fotolia)

和我同年齡的鄰居一定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年月裡,母親幾乎為整個弄堂裡的所有姑娘和孩子們都做過針線活。小到襯衣、襯褲,大到姑娘們出嫁的大紅棉襖。我曾親眼看著她為鄰居顏家新媳婦淑貞縫製嫁衣。大紅織錦緞的面料,烏絨滾邊,那盤龍狀的紐扣每一對都要花上半天時間去盤結,再花個把小時用細密針腳釘上去。衣服完工,穿在身上,門襟一排六對盤龍扣,顯得耀眼奪目,分外豔麗,讓人稱羨不已。

我在上高中以前身上穿的,從裡到外,上上下下無一不是出自母親手中。真是「慈母手中線,頑童身上衣」。少年時我個子長得很快,一條褲子穿上沒幾個月,就嫌短了,母親就會用零碎的布料接上一段褲腳。記得我上初中三年級那年,有一回母親在為我的褲子接褲腳時,實在找不到顏色相同的布料,就用了一段不同顏色的布接了段褲腳。不料,我怕同學們見了會笑話,堅決不穿,還把褲子摔在地上,氣得母親差點哭了出來。後來虧得常接濟家裡的堂房大姐姚根娣找來一塊顏色相近的布,重新接了一段,我這才穿上去學校。實際上,從我會走路起,直到上高中之前,我穿的衣服很少有沒打過補丁的,褲子也很少沒有接過褲腳的,也很少有過為此跟母親不愉快。可那一回不知是怎麼了,是真的因為顏色差別太懸殊,怕同學笑話?還是因為初中三年級了,再穿接了褲腳的褲子上學怕丟面子?反正,我那無知的虛榮心,是深深地傷害了母親的。打那以後母親就再也沒給我的褲子接過褲腳,短了,不能穿了就給弟弟穿,再為我去買條新的。當我穿上新買的褲子而興高采烈的時候,無知的我怎麼會明白,那條褲子將奪去母親口中多少食糧,要讓母親在燈下多熬幾個夜晚。接下來的高中三年,母親更是絞盡腦汁,費盡心思,盡量不讓我再穿打補丁的衣服。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她看著我穿戴整齊地步出家門,和同學一起有說有笑地上學,臉上會綻出一絲笑容,但那笑容背後,卻又深藏著多少辛酸甘苦啊!

父藝精湛不為財 忙裡忙外結善緣

就和民立路200弄的絕大部分人都記得母親為幾乎所有姑娘和孩子們做過女紅一樣,弄堂裡的所有鄰居都不會忘記,父親也幾乎為這裡的每一個人家修過家具、門窗,或做過桌椅、廚櫃。尤其是春、夏、秋三季裡的晴好天氣時,父親總是把一個簡易的工作臺放到後門口的弄堂裡,在夕陽下,又是鋸、又是刨,忙得不亦樂乎,有時還要拉上個電燈,晚上連軸轉。我和弟弟時常上去幫個手,但奇怪的是我怎麼也弄不像樣,可弟弟卻幹得有板有眼,鋸子拉起來幾乎能不走線,父親總誇他有手藝人的本性。父親手裡出的活是絕對不用鐵釘的,全是古老工藝,榫頭加骨膠。那榫頭(卯眼)和榫子必須緊密配合絲毫不差,再加上傳統的骨膠,那樣一來,家具零部件的集合點雖不用鐵釘之類的加以緊固,但使用起來仍然結實、牢固,且外表格外美觀,絕無釘眼之類的瑕疵。可惜這樣的技藝現在恐怕已經失傳,每念於此,我多麼想讓父親再多活幾年,讓我或者弟弟多學上幾招啊。


父親手裡出的活全是古老工藝,榫頭加骨膠,結實牢固且格外美觀,絕無釘眼之類的瑕疵。圖為等待組裝的榫頭。(賴友容/大紀元)

鄰居顏家準備娶新媳婦大喜的那年,父親應邀為他們家新做一張古老樣式的八仙桌。僅僅桌沿下的四對拐襯,就足足花了他近十個晚上的時間。他先是畫好拐襯圖樣,然後下料。圖案是一種叫「吉祥如意鉤」的老樣式,許多鏤空部分必須用刻刀去雕刻出來,然後再拼接起來,最後用榫頭工藝加固到八仙桌桌沿的拐角上。整個工程足足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最後這一張20世紀60年代,由單一的工匠獨立加工而成的仿古工藝品八仙桌終於完工了。上完清漆桌面鏡明瓦亮,見過的人無不為父親的手藝驚歎。顏家大少(準新郎)驚喜不已,花了許多錢和布票買了一套「的確良」(60年代的一種化纖紡織面料)的中山裝送給父親作為酬謝,父親堅辭不受,新郎只好委託新娘淑貞悄悄塞給了母親。記得父親後來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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