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鄉紀實(一) 山裡人家
山裡人家
念念不忘四年前那次偶發的「品茗之旅」,我再度回到平溪的山裡探訪了東勢格的老茶農。跟著老先生在陡峭的茶園上上下下,他弓著身子捧著一籃籃茶葉的身影,令人動心。我們何其有幸可以喝到他做的茶……
文、攝影•池農深
傍晚四點,煙雨濛濛,蘇先生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夫婦一起去平溪。只聽過這麼一個地方,還不曾去過。
霧氣迷濛。
從石碇出發,一路上水氣迷濛,車在山路裡宛延而行,一路上沒有來車,顯得暢行無阻。蘇先生此行目的是為了還一只貓籠子給一位住在平溪山裡,九十多歲的老先生。蘇太太還特地做了一盤熱騰騰的豬腳當「等路」(禮物)。
心想,這山裡濕氣很重,老人怎住得習慣?立冬都過了,臺灣的山還是如此青翠,偶爾掠過一兩間竹林屋舍,臺北竟然還有這麼純樸的山林,欣然。對臺灣冬天的記憶慢慢地回來了,這空氣潮潮的,濕度令近樹與遠山一同失焦,吸一口氣,濛濛濕軟的氣息。
車轉進一條岔路,一棟石厝赫然在眼前,古舊的木門緊閉。蘇先生說這是老先生的舊家,再往前開了幾百公尺,原來在樹林裡豁然還有一間偌大的磚房。我們把車停在平坦的院子裡,蘇先生已走向敞開的大門叫喚著有人嗎?我被庭前的景致給吸引了,在這山裡竟然藏著這麼一戶人家,從庭前一排錯落有致的樹幹間距望出去,如階梯般的菜圃映入眼簾,遠處是與此平行高的山系,此時有一團雲層在山間徘徊。雖然飄著細雨,不論是庭院還是望過去的景物依然整潔有序,沒有泥濘的感覺。庭側旁的瓜架已空。南瓜倒是爬了一地,藏著大大金黃色的瓜。
蘇先生終於把老先生喚出來了,一個頭戴呢帽,身穿咖啡色夾克的老先生挺拔地站在門檻裡,一點也不像九十多歲的人。他招呼著我們進屋裡坐。好寬敞的廳堂,靠窗有兩排座椅,是茶桌與茶座吧!老先生選了一個靠窗的牆,在一張八仙椅坐下, 有點距離但可以正對著我們三人。這時走出來一位身材容顏利索的中年人,是老先生的兒子,跟蘇先生寒暄後又進屋去。也許最近聽到太多需要照顧老人的例子,我被眼前這位好生好樣的老先生的容貌與皮膚吸引了,平滑無斑的臉,聽力無礙地跟著我們交談。
老先生的兒子又出來了,拎著一袋茶,對著蘇先生蘇太太說:「就剩這點了,兩斤多一點,剛採收的秋茶。」蘇先生說:「全讓給我了。」主人面有難色道:「我先泡一壺喝喝看再說吧!」一邊泡茶一邊跟蘇先生聊著今年秋茶的產量。我好奇地問:「您的父親是因為喝自己種的茶才這麼健康年輕嗎?」眼前這人該是跟自己年紀相仿吧。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倒是說盡量讓父親動,「我們讓他自己用洗衣機洗衣服。」老人有七個兒女,每到年節時這客廳至少要擺上三桌才容得下兒孫們,大家坐一起吃飯。他排行老六,退休下來後就搬來跟老爸住。
說著說著,茶已喝過第三泡了,越喝越好喝。蘇先生又說:「就全部給我了,多少錢?」泡茶的先生訕訕然地說:「就這麼一點了,我們也要留著喝。」蘇先生也種茶,能得到他如此肯定,必是好茶。總之,最後他是拎著裝著茶的塑膠袋走出了大門。
老先生也起身送我們出來,指著屋後的山。原來茶樹生長在屋後山上,有點稀疏,不是很大片,像是種給自家喝的茶園。兒子說:「看來今年冬茶產量不會多了。」「記得你有就幫我留著喔。」蘇先生邊走邊跟他叮嚀著。
上車時天色已暗,沿著山路開回石碇。路上蘇先生說老先生的包種茶雖不能跟頂級的凍頂烏龍比,但是很善、很乾淨的茶,接著說:「你看他茶園旁邊沒有其他人的茶樹,不然就是他不用農藥,鄰居若用了也一樣會飛過來,土質也會感染。」是啊!難怪喝起來好甜好舒服。
那茶跟他們父子還有那個家,樸實無華有條有理,有一種內在的寧靜與祥和。這麼整潔乾淨,臨走前我忍不住問是否要請人打掃?老先生兒子不以為然地說:我呀!
重返平溪
平溪鐵道。
四年過去了,至今仍念念不忘那次偶發的「旅行」。因疫情的關係滯留臺灣,我再度回到平溪的山裡探訪了東勢格的茶農、養蜂人、生態護育者,以及年輕的咖啡達人。
這裡曾經是礦業極盛時的「黑金」的故鄉。雖然礦業早已成歷史,一些令當地人刻骨銘心的故事,在下一代人口中流傳者,有辛酸也有一種堅韌的倔強與謙遜,像平溪的山,一種平凡強大的生命力,生生不息。
平溪在臺北東北方山區,雪山山脈分支下的丘陵地帶,從500到800公尺之間是狹長形的丘陵谷地形。嘉慶道光年間漳泉人來到此以染料維生。散布在山谷林間的藍染槽還時而可見。為乾隆間泉州人李大青所開闢,是野生菁桐樹染料,一直到民國初年仍有銷往大陸的記載。
平溪一直到清末都是單純以農業為主的聚落,日人入臺,礦業興起,到了民國70年(1981年),礦業逐漸沒落後,又回到了農業為主的鄉村生活模式。民國50年代礦產盛產時期,仍有不少散落在山裡的梯田式的水稻作物。
平溪東勢格臺和煤礦,1987年。(朱健炫老師提供)
東勢格一直是半農半礦,茶葉產量因礦業興起而減產,僅剩五家仍然堅持種植生產,礦業結束後,返鄉務農人數回升,產量在民國65年左右(1976年)開始增加。大環境所趨,如今又進入人力青黃不接的十字路口,尤其是門檻較高的茶農。
東勢格的山。
老人與茶
詹老先生聚精會神地製茶。
香氣四溢的包種茶。
一般人對坪林茶耳熟能詳,較少聽到平溪茶,這與當年煤礦盛產期,大部分的平溪人都去採礦,剩下不多的茶農專心務農。而坪林因地理環境的關係,一直在茶葉這條路上發展得很好,知名度也早已打開。其實平溪茶也是相當的好,尤其包種茶。
第一次喝到平溪茶,是在平溪的六扇門茶館,不能說驚為天人,但也是非得找到這位茶農不可了。幾番打聽後,才找到詹老先生與他的茶園。詹老先生世代種茶,傳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他今年80歲,種植在山坡上有幾甲地的茶樹。一年四季,年產三千斤左右,一直到最近才減為春冬兩季採收,產量減至約八百斤。詹老先生的茶園就他一個人,孩子們都不願意接手。我們去了好幾趟,跟著他在陡峭的茶園上上下下,很難想像一個80歲的老人如此堅持悉心地照顧著偌大的茶園。
80歲的老茶農詹老先生。
詹老先生與他的茶樹。
還發現了為什麼他的茶乾淨、醇厚、好喝?老先生的茶園散布在不同的山坡地,最大的一塊茶園,圍繞在一片森林裡,晨昏瀰漫著霧氣山嵐,到了中午是大豔陽天,這是種植茶樹最好的環境。老先生不用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噴灑農藥,他說有多少算多少,全是靠手工,只有在採收時才用簡單的機器,因為找不到採茶人。
詹老先生簡單的收割機。
他的茶樹不用農藥,加上祖上傳下來的製茶功夫,得獎的扁額掛滿牆,是前人與今人積累下的功業。問他如何賣他的茶?他說還沒製作出來就被訂光了,所以非熟識之人難買到他的茶。
望著偌大的茶園和老先生的身影,讓我想到「老人與海」的故事,只是老先生要奮戰的是在這一片叢林中照顧好他的茶樹。老先生每天都要到茶園去巡弋一番,抓蟲、拔草、砍樹枝以免遮住茶樹。遇到乾旱時還得澆水,但是杯水車薪啊!有一天我和攝影師們又去茶園看他,他憂愁地跟我們說:「一直不下雨無法採收,不下雨茶葉長不出來怎麼辦呢?」回家後一直默默為他祈雨。結果隔天平溪一直下雨且下個不停,我們苦等著老先生的電話好讓我們去記錄他採茶殺青的過程。後來才知道連日的豪雨,怪異的天候,茶葉長得不好,收成更是少得可憐,今年恐怕沒有冬茶可以喝了。
詹老太太也是優秀的製茶人。
老先生的妻子也是個優秀的製茶人,因10年前的車禍而不良於行,但坐在輪椅上仍然與老先生一絲不苟地工作著。老夫婦的兒女孫輩個個都有很好的工作,唯一的可能,是女兒退休後考慮接下老先生的「茶業」。有一次我們遇到她剛好來探望父母,近中午了,我們等著拍攝老先生揉茶的過程,她到菜園裡拔地瓜、採苦瓜、摘青菜,不一會兒工夫,就變出滿桌的山產美味。我們也被邀一起用餐,同桌還有來訪的親戚、鄰居、慕名來跟他學製茶的學生。山裡人家的真摯與樸實讓人難忘。
詹老先生與訪客品嘗自家菜園摘的菜。
但是女兒說製作包種茶沒有這麼容易,還得跟老爸認真學習。蜜香紅茶是她能把握的,也是她的最愛。詹家女兒從小就跟著爸媽做茶還這麼謙遜,可見製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青農回鄉
千年以來,茶一直是迷人的東西。近年來平溪迎來四位青農,其中一位在這東勢格專司種茶,承繼祖父的「茶業」,平溪人都看好這位辭去高科技工作回鄉種茶的年輕人。雖然如此,在東勢格的山區產業道路兩旁,我們還不時地看到廢耕的茶園,有的已廢耕一年,廢耕兩年就不易辨識出茶樹了。茶園被蔓草覆沒,外圍則被高高的芒草遮蔽著,那景象看了令人心痛。
廢耕兩年的茶園,已不易辨識出茶樹了。
遠眺雪山山脈。
這兒海拔僅約五六百公尺左右,不是東勢格的最高點,冬天時偶爾會下雪,整座山頭樹木覆蓋著白雪,能夠活下來的茶樹,想必累積著甚多能量。老人對茶樹悉心照顧,老先生的女兒說,他不放心假手他人,凡事都親力親為。
望著老人將剛採收的茶葉殺青,弓著肢體捧著一籃籃茶葉,室內屋外來來回回不停搬運著,我們何其有幸可以喝到他做的茶!希望這不是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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