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日，連任成功的昂山素季，正準備再展鴻圖，可是緬甸軍方在1日凌晨拘留了她和其他官員。（Lauren DeCicca / Getty Images）

2021年2月1日，連任成功且快76歲的昂山素季遭軍方拘留。

全球都在譴責緬甸軍方的政變，但對再次被軟禁的昂山素季卻一片靜默。

近年來昂山素季為維護權力，對羅興亞人遭種族滅絕選擇沉默，並親至海牙國際法庭為軍方辯護。

專家分析「權力」令民主鬥士發生了蛻變。

文：文華

濃密的黑髮，明亮的眼睛，苗條的身材，端莊的臉龐，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昂山素季已經是快76歲的老奶奶了。

2021年2月1日，連任成功的昂山素季，正準備再展鴻圖，可是，軍方在1日凌晨拘留了她和其他官員。儘管全球都在譴責緬甸軍方的政變，但對昂山素季個人的再次被軟禁，卻是一片靜默。

時光倒流到30年前，1991年12月10日——當她的兩個兒子代表她站在諾貝爾和平獎的領獎臺上，全世界都在為她歡呼，為她祝福。

為何30年後，全世界都變了？或者說，不是世界變了，而是她變了？

從民主鬥士到種族滅絕被告

最大的轉變發生在2019年12月10日。

據介面新聞報導，這天是「國際人權日」，也是昂山素季被正式授予諾貝爾和平獎28周年的日子。而28年後的這一天，她卻坐在了國際法庭的被告席上，罪名是「種族滅絕」。

2019年12月10日，這天是「國際人權日」，也是昂山素季被正式授予諾貝爾和平獎28周年的日子。而28年後的這一天，她卻坐在國際法庭的被告席上，罪名是「種族滅絕」。（Koen Van Weel / ANP / AFP）

28年前的這一天，在挪威奧斯陸，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將勛章交到昂山素季兒子的手中，並尊稱她為「夫人」（MADAM），表彰她將民主帶入緬甸的卓越努力——她本人當時正被緬甸軍政府軟禁家中。

那個時候的昂山素季，作為緬甸軍政府軟禁下的反對派領袖，在國際上也已成為繼甘地和曼德拉之後，最為著名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民主鬥士。國際社會給予她的榮譽紛至沓來，數十個國家和大學授予她榮譽公民、榮譽博士等頭銜，讓她成為緬甸這個前英國殖民地近現代史上最為耀眼的象徵。

28年後的這一天，她卻出現在國際法庭的被告席上，與當年迫害她的緬甸軍方坐在一起。他們共同面臨的指控是：針對羅興亞人的「種族滅絕」。

這次昂山素季親自前往海牙的決定，讓人們始料未及。

2019年11月，西非國家岡比亞向聯合國國際法庭（ICJ）提交了訴狀，指控緬甸政府違反了《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岡比亞是代表伊斯蘭合作組織（Organization of Islamic Cooperation）發起訴訟的。

歷史上，信仰穆斯林的羅興亞人是鄰國孟加拉人，但英國政府把他們趕到信仰佛教的緬甸，信仰加種族的衝突，令緬甸人一直把羅興亞人視為異族異端。緬甸1982年頒布的《公民法》就剝奪了羅興亞人獲得緬甸公民權的資格，數十年來族裔衝突頻發。

2017年8月，若開邦的羅興亞救世軍發動了對緬甸軍隊的襲擊，引發了緬甸政府軍的大規模「清剿行動」。這場包含殺戮、強姦和酷刑的打壓，使70多萬人流離失所。聯合國稱緬甸軍方的打壓具有「種族滅絕」的意圖。

聯合國的報告稱，羅興亞人是「世界上遭受迫害最嚴重的少數群體之一」。而作為緬甸的實際領導人，「昂山素季沒能利用她作為政府首腦的職責或道德權威來阻止若開邦正在發生的事件」，由於有罪不罰現象在緬甸的政治和法律體系中根深蒂固，讓緬甸軍方得以凌駕於法律之上、為所欲為。

2017年9月，同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穆斯林女性馬拉拉（MalālahYūsafzay）公開譴責昂山素季面對暴行袖手旁觀。同時，有逾30萬人參與聯署，要求褫奪她的和平獎勛章。

緬甸的民主鬥士昂山素季曾於1991年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但她面對國內暴行卻袖手旁觀，遭多方譴責。圖為2012年6月16日昂山素季於奧斯陸市政廳的諾貝爾頒獎典禮上發表演說。（Daniel Sannum-Lauten / AFP ）

英國牛津市議會因對昂山素季的消極態度感到失望，一致通過將1997年頒發給她的「牛津自由獎」撤銷。此後，她陸續被剝奪了都柏林自由獎、美國大屠殺紀念館埃利．威塞爾人權獎、愛丁堡市榮譽市民、加拿大榮譽公民、國際特赦組織良心大使獎等榮譽。

面對這一切，昔日的「人權燈塔」依舊選擇了沉默，這對她的追隨者來說，這場蛻變似乎過於苦澀。

聯合國聽證會，被告是緬甸軍政府，昂山素季不必出席，但她選擇了親自前往，為緬甸發生的種族清洗進行辯護。

昂山素季抵達海牙的當天，國際法庭所在的和平宮外，抗議者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包括數名從全世界各地飛來的羅興亞人。

「我們對她極其失望。我們來這是為了討個公道。」現居愛爾蘭的羅興亞人拉菲克．穆罕默德（Rafique Mohammed）告訴《衛報》，昂山素季重獲自由以後，他曾於2012年和侄女前往迪拜機場為她獻花。2017年，穆罕默德的叔叔卻被軍方開槍打死。

但在緬甸國內，昂山素季的海牙之行卻獲得了熱烈的支持。成千上萬的人參觀了仰光的集會，人們在機場為她送行，期待她能向國際社會講述這個國家被誤解的一面。他們仍然親切地將她稱為「素媽媽」。標語寫道，「我們與您站在一起」。

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到底為何執意前來。有評論指出，她或許是在為2020年的緬甸大選做準備，要從軍方反對勢力的手中奪回「國家保護者」的形象。

政治血統與苦難鑄成的榮耀

昂山素季的前半生，常被描繪成某種政治聖人一樣的存在：忍辱負重、帶領國家從獨裁走向民主的女神。

昂山素季的父親昂山將軍是緬甸獨立運動之父，作為英國殖民地的最後一任總理，其父主導了緬甸獨立的全過程，被緬甸人尊為國父。但很可惜，在緬甸獨立前夕，遭遇政治對手的暗殺。那時的昂山素季才兩歲。

由於老昂山手底下有一大堆槍桿子，獨立之後群龍無首，整個國家缺乏有號召力的人物，軍方和文官統治集團的矛盾日益加深，成為緬甸此後數十年軍人干政的緣起。

為了削弱她家的影響力，1960年，她的母親被委任為駐印度大使，所以15歲的昂山素季跟隨母親到了印度。

因為印度和英國的淵源，而後她順風順水去英國深造，入讀牛津大學，主修經濟、哲學和政治。

1972年，25歲的昂山素季在牛津大學結識了後來的丈夫、英國學者邁克．阿里斯（Michael Aris）。兩人育有兩個兒子，其後昂山素季又在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讀完了博士課程。

令外界驚訝的是，全家除了她，都是英國籍，她一直不願意放棄緬甸國籍。

1988年3月，昂山素季的母親重病，43歲的她終於回到了緬甸。

此時正值緬甸軍方內部分裂，從1962政變上臺的奈溫將軍，在執掌緬甸26年後被趕下臺，新的軍政府殘酷鎮壓反對勢力，全國局勢動盪。

作為國父之女，昂山素季可以說是天然的好招牌。即便此前她根本沒有政治經驗，又長期不在國內，但依然被各路反對勢力看中，力邀她出面整合各方力量，和軍政府對抗。

1988年8月，昂山素季第一次公開露面，就展現了強大的號召力，多達百萬群眾聚會支持，作為政治素人的昂山素季第一次提出了要走非暴力的和平道路的變革理想。

在群眾狂熱的支持中，昂山素季放棄了自己的作家夢，從此決心投入政治。1988年9月27日，昂山素季組建了全國民主聯盟，並出任主席和總書記。民盟很快發展壯大，成為全緬最大的反對黨。

1989年7月20日，軍政府以煽動騷亂為罪名對昂山素季實行軟禁，以阻止她參與1990年的大選並進行選舉宣傳。在此後20年她一直拒絕將她驅逐出境而獲自由的條件。

昂山素季之父被緬甸人尊為國父。1989年7月20日，軍政府以煽動騷亂為罪名對昂山素季實行軟禁，在此後20年她一直拒絕將她驅逐出境而獲自由的條件。（Bay Ismoyo / AFP）

但這也沒能阻擋她。失去自由之身，昂山素季仍然不停地寫作，一有機會便與政黨同僚和支持者見面，發表演講，希望動員更多人。

西方教育背景、推行民主的主張、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路線……多種因素的加持，讓昂山素季迅速在國際上獲得了廣泛的支持，成為和曼德拉齊名的鬥士。

在她被軟禁期間，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國際社會相繼對緬甸軍政府實施了全方位的制裁，要求釋放昂山的呼聲不絕於耳。

在巨大的國際壓力下，軍政府被迫於1990年舉行了大選，當時在昂山素季被軟禁的情況下，她領導的民盟仍取得了近80％的國會席次。在正常情況下，她理應成為緬甸的總理，與軍方分享權力。

但選舉結果被軍方作廢，並宣布民盟為非法組織，軍人拒絕交出政權，繼續監禁昂山素季。在這期間，她只見過她丈夫五次。

她的事跡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傳播和尊重。奧巴馬給她寫親筆信，稱她的鬥爭「激勵了全世界的人」。前美國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奈爾（Mitch McConnell）甚至評價，「她比甘地更了不起」。

法國著名導演呂克．貝松（Luc Besson）還專門以她為原型拍攝了一部楊紫瓊主演的同名電影《昂山素季》，催淚無數。

1991年，昂山素季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她的兒子代她在獎壇上發表了那段後來流傳甚廣的名言：「在緬甸追求民主，是一國民作為世界大家庭中自由與平等的成員，過一種充實全面、富有意義的生活的鬥爭。它是永不停止的人類努力的一部分，以此證明人的精神能夠超越它自然屬性的瑕疵。」

她還將諾貝爾和平獎的130萬美元獎金交付信託，用於緬甸人民的健康與教育。

在這期間，她的丈夫在英國被診斷出癌症。緬甸當局曾給過她選擇：可以放她離開緬甸、去英國陪伴家人。但她擔心，那會導致自己再也無法回到緬甸，於是選擇了留下。丈夫在兩年後病逝，兩人終究沒能再相見。

在被軟禁20年後的2010年11月，緬甸軍政府在國際壓力下，終於釋放昂山，並同意她參選。2012年3月，昂山獲得當局批准在國營電視臺發表了題為「免於恐懼的自由」的講話，拉開了政治崛起的序幕。

其後她領導的民盟贏得緬甸首次對國際媒體開放的大選，成功當選國會議員。2015年，她的政黨再進一步擊敗執政黨，首次組閣。

然而，開始登上權力巔峰的昂山，在全世界期盼的目光中，卻開始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蛻變。

為維護權力悄然發生的蛻變

署名二大爺的網友，在〈昂山素季的兩面人生 自己背叛了自己〉一文中寫道：昂山素季的政黨贏得大選後，她已經身兼外交部長和總統事務部長，但畢竟距離總統還是有距離。為了繞開這條法律，昂山素季模仿新加坡的李光耀，設立了一個新職位「國務資政」，表面好像閒職，其實是太上皇的職位。

昂山素季當「國務資政」，把自己的親信廷覺推上總統的位置，作為自己的臺前代理。完全就像普京把梅德韋傑夫推出來當總統、自己垂簾聽政的手法。而且昂山素季公開稱自己會成為在總統之上的實權領袖。

如果說權力上的手腕只是讓人略感失望的話，那昂山素季後來的羅興亞人危機和打壓記者上的手法才讓人大跌眼鏡。

外界評論，昂山素季的政黨贏得大選後，對緬甸政府軍迫害羅興亞人卻選擇沉默，封殺言論自由重判了記者，稱內閣中的將軍們「相當可愛」。為了維護權力，昂山素季背叛了自己。（Ye Aung Thu / AFP）

2018年有兩名路透社雇傭的緬甸本地記者，因為報導緬甸政府軍大開殺戒，迫害信仰穆斯林的羅興亞人，結果被以違反《電信通訊法》的名義判刑七年——這條緬甸法律類似於中共的「尋釁滋事」，就在2017年連昂山自己都說要修改的，結果她還是重判了記者。

同年9月，《緬甸環球新光報》某位政治評論員因為不斷批評昂山素季，而被緬甸司法當局以「分裂」罪名同樣判刑七年。緬甸法院認為該批評言論「導致人們對昂山素季產生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和那個幾年前還在電視上公開宣講「免予恐懼的自由」的民主女神，那個在挪威奧斯陸說「諾貝爾獎讓國際社會認識到緬甸對民主與人權的追求，我們並不會被世界所遺忘」的諾貝爾得主，好像完全是兩個人。

「二大爺」評論說，「她曾經為之奮鬥的理想，在她當政之後，完全不見了。」

這些讓國際社會震驚之餘，也引發了一連串的收回榮譽的憤怒……一夜之間，昂山素季幾十年用失去自由換來的崇高名望，崩塌得只剩下幾塊殘磚。

2018年8月，昂山素季稱內閣中的將軍們「相當可愛」，分析人士們說，緬甸的民主過渡似乎已經停滯。

昂：特別重視與中國的關係

緬甸軍政府統治從1962年一直持續至2011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制裁導致西方企業和金融機構無法與緬甸發展經貿往來，而中國卻在20年的時間裡成為這個落後鄰國的生命線。

中共一直與緬甸和政權合作，還投資開發了很多項目，但這些合作充斥著腐敗、土地和自然資源掠奪以及灰色交易的問題。

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曾公開表示，要進一步削弱和中國企業關係密切的殘餘軍方勢力，要強硬地控制中共在緬甸的勢力，但等到昂山素季真的執政後，她對中共的態度卻在不斷的軟化。

2015年6月，昂山素季到訪北京，習近平高規格接見了她，兩人只談邦交，不談人權。

2016年8月，昂山素季再次訪問北京，新華社發表了〈習近平會見昂山素季：「胞波」情誼如何更堅固？』〉的文章，胞波是緬甸語「同胞兄弟」的同音詞，這時昂山素季早就忘了中共非法開採和大量走私緬甸翡翠的事了。

2015年底，昂山素季在接受新華社採訪時表示，其政黨執政後將「特別重視」與中國的關係。此前，中共一貫支持的果敢武裝力量，曾和緬甸政府發生激烈的軍事衝突。

昂山素季到訪北京，受習近平高規格接見，兩人只談邦交，不談人權。儘管中共的武裝力量曾和緬甸政府發生激烈的軍事衝突，昂山素季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將「特別重視」與中國的關係。（Chan Naing / Pool / AFP）

中共在支持緬甸軍政府的時候，曾經投資了不少重大項目，如2012年在緬甸中北部投資「萊比塘銅礦」，在經歷了當地村民就搬遷、環保等原因的大規模抗議和衝突事件後，項目多次停工、復工、再停工。

從反對到支持軍政府的合同

2013年3月，昂山素季實地走訪萊比塘銅礦後，呼籲當地民眾支持銅礦開採項目，她因此受到一些人士的批評。

2013年3月，昂山素季實地走訪萊比塘銅礦後，呼籲當地民眾支持中共投資的銅礦開採項目，因此受到一些人士的批評。（Win/AFP）

2014年，重新開始擴建工作的萊比塘銅礦再度受到當地村民阻攔，抗議者與維持秩序的警察發生激烈衝突，造成一名當地女性中槍身亡，另有約20人受傷。

中緬之間還有個更大的合作項目是中共在緬甸境內修建密松水電站。2009年，中國國家電力投資集團開始在伊洛瓦底江建設七座大壩，密松水電站是最大的一座，中共宣稱能給迅速發展的緬甸提供亟需的電力。

但緬甸軍政府與中國國家電力投資集團簽訂的合同從未公開。直到2016年5月接受BBC採訪時，緬甸國家電力公司前副部長吳莫達推（U Maw Thar Htwe）確認協議中規定，大壩產生的90％的電力將回到中國，緬甸政府將得到密松水電站10％的股份，但水電站運行20年後才能看到投資回報。

2011年，緬甸克欽邦大型水壩項目密松水電站在大規模抗議後被叫停。密松水電站是該區域最大的大壩，將導致數千人流離失所。環保人士警告，水電站建設將導致差不多新加坡大小的地區被淹沒。

中緬之間有個更大的合作，即中共在緬甸境內修建七座大壩，密松水電站是最大的一座。預計將淹沒數十個村莊，使至少1萬人流離失所，並對世界上生物多樣性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Frederic J.Brown / AFP）

2016年，作為大壩最大投資方，中國正努力遊說重啟項目，但BBC緬甸語記者發現，當地人對大壩是否能帶來好處仍然抱有許多疑問。

昂山素季沒有當政時反對建設大壩，但自從2015年她成為緬甸實際領導人後，改變了觀點。她開始稱，在前軍政府時期達成的協議「應該得到尊重」。

2019年早些時候，她在一次公開論壇上罕見提到了密松水電站：「為了我們國家的尊嚴，為了我們國家能得到世界的信任，我們要信守承諾。」

如果緬甸政府徹底取消項目，將必須償還開發商已投資的約8億美元。

一些緬甸民眾擔憂密松水電站項目會重啟，掀起新一波抗議活動。當昂山素季在北京參加「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時，緬甸數千人上街要求徹底取消密松水電站項目。

至今，無論是密松水電站還是萊比塘銅礦，都還沒有重新恢復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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