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家的對話:放鬆與放縱
〈祝允明書蘭亭序文徵明補圖卷〉長捲紙本(局部)。(公有領域)
明朝吳門書派兩位領袖人物祝枝山與文徵明,離開人世多年後在天上重逢。兩人是多年好友,在人世時就常相聚切磋書藝,這一回不期而遇,話題自然也不離書法……
文 _ 明訓
瀟灑與狂放 一念之隔
「我近日又抄了幾遍〈離騷經〉,感覺非常好,幾年前我只能做到嚴謹細緻,最近這些作品裡,線條更加沉穩厚實。」文徵明向祝枝山分享了他書藝的進展。「枝山兄您呢?老實講,論天分、論功力技巧,您都在我之上,別人誇我小楷寫得好,其實以鍾老、王老(鍾繇、王羲之)的標準,那我還差你一截呢!」
文徵明小楷精整勁利,九十歲仍能作蠅頭楷。(公有領域)
文徵明書法作品〈離騷經〉。(公有領域)
「我說衡山老弟啊,以前在蘇州時你常寫小楷練基本功,後來我離開人世,偶爾好奇往凡間一看,你也總是一筆一劃的寫著蠅頭小楷,都這麼多年了,怎麼你還是樂此不疲地刻小楷書啊?」
「是啊,我就覺得緩緩寫字很有味道。讀書人嘛,抄抄前人佳作,文思來時,也寫寫詩、做做文章,你不覺得這樣挺輕鬆快活?」
「是沒錯,可是縱情的揮灑豈不更舒暢嗎?書法作為藝術,抒發情性總是它必備的特質,你就不想放鬆心情,寫一些奔放的作品?我看你學魯直(黃庭堅,字魯直)的草書也漸漸寫出東西來了啊!」
「有時心血來潮當然也揮揮筆,但『放鬆心情』與『放縱情緒』總是很難分辨,『瀟灑』與『狂放』也只是一念之隔,自己常常把握不住。我也有些較為狂縱的作品,剛寫完總覺得很不錯,隔一段時日就越看越怪異。」
創作 守住主意識
「我也知道啊,但總要創作嘛!你看,東坡、魯直、元章,他們各有各的特色,我們也必須開創我們自己的風格啊!我從張老(張旭)、狂素(懷素)那裡變了個方式,用更多的點取代橫畫豎畫,打破原有的字形結構,再讓這些解構的字形造成整幅畫面的空間解構。畢竟字體大小參差,節奏快速變動,這些招數張老、狂素已經用盡,我如果不更加狂放,怎麼從前人之中另闢蹊徑呢?」
祝枝山書法作品〈嵇康酒會詩〉。(公有領域)
「我是內行人,我知道枝山兄您功力了得,所以即使任性狂放,都可以展現高超的運筆能力,線條雖或有粗野,但仍在一定的範圍內符合古法。可是您一直執著於個人藝術風格的表現,於是原本只想抒發個人性情,卻成了恣意、誇張的情緒發洩,而且這種為創作而創作,為表現而表現的心一起來,很容易就把您帶往永不滿足的追求。」
「是嗎?」祝枝山還不能認同。「不信,您瞧!」說時文徵明手指向凡間。
祝枝山看人間一人正在揮毫,卻不識此人是誰。「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原來祝枝山與文徵明相會才聊了近一個時辰,人間數十年歲月已過。
那揮毫者氣勢奪人。粗獷的線條如舞蛇走虺,跌宕起伏,縱意馳騁。此作書人乃明末書家徐文長(註)。
徐文長曾因精神失常,蓄意自殺,又誤殺其後妻,被捕入獄。最後在潦倒窮困與精神異常下終其一生。(公有領域)
祝枝山一開始讚不絕口,但越看來越不對苗頭,「這般作書,這……這簡直發瘋、發狂了嘛!」
文徵明接著說:「枝山兄您說得沒錯,其實這樣的書寫狀態主意識已不清楚,是完全喪失理性地任筆揮灑。可這樣的書法卻是完全的自由,是最具震撼力的全新風貌。」
他又接著說:「雖是獨具特色了,在很多人看來,這種突破傳統觀念、狂暴式的展現是最前衛的藝術。但完全反叛理性式的激情,瘋狂式的忘我,任由自我意識模糊不清,這和放縱魔性又有何差別呢?況且,如果藝術的成就是建立在無理性的放縱,沒了主念,沒了自我,那我們要這種著了魔的藝術成就做什麼?」
祝枝山這時明白,原來自己在標榜抒發個人性情、解放人性的創作觀中,不自覺的已落入無理性的恣意狂放。「看樣子,我若在人間多縱意揮灑幾年,也會像眼前這位書家一般,著迷於瘋狂的藝術而不自知吧!」◇
註
徐渭(公元1521至1593年),字文長,號天池山人,又號田丹水、天池生、天池漁隱、青藤老人、金壘、金回山人、山陰布衣、白鷳山人、鵝鼻山儂等。晚年號青藤道士。徐渭少年屢試不第,灰心仕途。中年因兵部右侍郎兼僉都御史胡宗憲提拔,招任浙、閩總督幕僚軍師,頗有經世之才,也得到明世宗的極大賞識。後來胡宗憲被彈劾為嚴嵩同黨,被逮自殺。徐渭深受打擊,後曾因精神失常,蓄意自殺,又誤殺其後妻,被捕入獄。最後在潦倒窮困與精神異常下終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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