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姥姥講往事
穿上小白襪,腳登小黑絨鞋,頭戴黑絨老太太帽,姥姥身著素雅的深色老式側襟衣裳,背著手在走廊遛達。更多的時候,她端莊地盤腿坐在床上,眨眼沉思默想,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文 _ 沉靜
活在自己記憶的河流裡
八十年代初,姥姥曾住我們家。我願意她老人家來,放學後,家裡有姥姥盤腿坐在床上,覺得安穩踏實又溫馨。
我和妹妹跟姥姥睡一張床。她每天早晨四點多鐘就醒,眨巴著眼睛躺著想心事兒,有時還嘆氣。八十歲的老人了,很要強乾淨。她每天梳洗打扮,一絲不苟。散開稀疏斑白的頭髮抹上頭油,用篦子輕輕梳齊,仔細地在腦後挽個髻,別上黑髮卡。她告訴我:「文化大革命時上城裡看閨女,頭髮差點兒給紅衛兵鉸了。一輩子的髮型要是給剪成短刷子似的革命頭,醜死了,嚇得不敢出門。」
她慣於冷水洗臉,雖年老但精神健碩。杏仁眼、元寶嘴,八旬老人慈眉善目。她纏足,所以洗腳一般都在黃昏前,怕爸爸下班看見,也不願讓妹妹看。我因常幫她打水,故不介意。她被裹的畸形小腳如小包子,腳趾佝著聚攏黏貼著。穿上小白襪,腳登小黑絨鞋,頭戴黑絨老太太帽,身著素雅的深色老式側襟衣裳,背著手在走廊遛達。更多的時候,她梳洗乾淨,打扮整齊,很端莊地盤腿坐在床上,眨眼沉思默想,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那時我常夢見自己從天上掉下來,越落越快,驚呼大叫,嚇醒了。「做這個夢是你要長個兒了!」姥姥說。不知不覺闖入青春之門,身體發育了。媽媽說:「知不知道?你長大了,不要跟小小瘋玩兒了!」姥姥笑咪咪地說:「以後會白胖水靈了,是個美人胚!」我望著二月紛飛的白雪,些微的喜悅在滋長。「你一歲時,你姥爺抱你,直說什麼時候才能長大。這不,長大了?唉,你姥爺也死了十多年了。」姥姥嘆息著。
媽媽淹沒在上班與幹家務的匆忙中,勞碌煩躁地過著那份日子,沒工夫也不知道怎麼關注我的內心疑惑,有時喝斥,有時嘮叨,「別看小說了,抓緊複習考上重點」,「喊你就像沒聽見似的,盡胡思亂想」……母女之間反而沒有什麼良好的溝通。
姥姥有自己的是非標準和道理,她不太受這個社會影響,不必像上班、上學的人那樣參加政治學習,搞揭批、表決心,也沒有街道居委會的來打擾她,她只是個小腳老太太,在農村的老兒子、兒媳打架鬧不和了,她來城裡兒女家輪流住住而已。她經歷那麼多事,活在自己記憶的河流裡,更真實自然。
陳年舊事浮幻成電影畫面
我跟她很親,常纏著她開口給我講早年間的事兒。媽媽有時對姥姥說:「別跟她講那些!」但我就是願意聽,總是刨根問底多挖一點事兒。
粉碎「四人幫」,平反昭雪冤假錯案,已使我頭一次窺見了隱藏在帷幕後殘酷醜陋、混亂骯髒的現實。報紙廣播宣傳不可信,隨風倒,與歷史事實相距甚遠。當時在我年少的心中,探索真相的途徑是姥姥講的往事和我讀的外國文學。
聽久了,陳年舊事就浮幻成一個個電影畫面。
田野上,一個年輕嬌小的婦人在跑,一個大鼻子落腮鬍的俄國兵(姥姥叫他們老毛子)在追……婦人跑,三寸金蓮的小腳,鞋都掉了,懷裡抱個孩子,急喘通紅的臉。俄國兵長腿追,粗魯地大笑。婦人臉上汗淚交流。俄國兵眼露凶光丑笑著……
婦人被人抬到家裡炕上。屈辱羞憤,加上驚嚇,正值經期血流如注,汩汩不停,失血死去。「我兩歲死了親娘,唉……」幽幽的蒼涼的嘆息,淚珠滾落。
「後來跟姑姑一塊兒過。六、七歲包腳,用布使勁勒、纏,疼得直哭。冬天雪花飄,站在院中凍木了,姑姑拿針一刺透,耳眼就扎成了,不覺得疼。」
「16歲結婚。」烏黑的長辮盤成髮髻,紅衣、繡花鞋、杏眼紅唇,新娘子姣好動人。「17歲生孩子,一年年過去,共生了十個孩子,病死兩個。發燒燒死了,都沒活過兩歲。」
「生那麼多孩子很疼,呵?」她望著窗外,慢悠悠地說:「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頭一胎,疼的啊!」她唉聲嘆氣,「往後就好一點兒,等到第十胎,就像母雞下蛋抱窩一樣,生完了就下地做飯。你姥爺從地裡幹活回來,問我生了嗎?我說生了,在炕頭躺著呢!你去看看吧。」
「上門要飯的,我都背著婆婆給一點兒,半個餅子,一個地瓜,實在沒有,也給碗水喝。灑點糠皮子,讓他吹吹,緩緩勁兒再喝,別一下子炸著肺。早年間,有渴急了喝猛了,嗆死的。可憐見的!」
「小鼻子(日本人)可狠了,旅順的萬人坑,唉……
小鼻子滾了,共產黨來了,鬥地主。在地主家幹活的長工上臺罵他們,打他們。平常結了怨的,就倒了楣,又死了一些人。鄰家大哥被日本人拉去當過一天翻譯,就成天審他打他。冬天我在河邊破冰洗衣裳,見他在那轉悠,眼圈裡含著淚,不用問,政府說他是漢奸。不幾天,就槍斃了。折騰那些人吶……」她陷入回憶,良久不語。
「後來呢?」「後來蘇聯大鼻子又來了,有個蘇聯人還看上你二姨,老往裁縫店跑,去看你二姨。老毛子,想起來都恨得咬牙,我不讓跟……」
哦,女人!生兒育女,受不完的累,吃不完的苦,擔驚受怕……
姥姥最掛心的三姨
有一次,我領姥姥去看電影《永恆的愛情》。整場電影她幾乎都低著頭,嘟囔著:「摟摟抱抱,沒法看。」後來我再也不領她遭這個罪了。
她講到男女授受不親,以前的女人如何要強拘禮,年輕的媳婦都非常注意在公婆、叔伯、小姑前的舉止言行……
給我印象深的是姥姥講的三姨的事,她說:
我生了十個孩子,活了八個,四男四女。我最掛著三姑娘——你三姨。她離我最遠,帶兩個孩子自個兒在西安。你三姨倒那個楣呀!
姥姥眨巴著眼,幽幽地長嘆。
閨女裡她最聰明,腦瓜兒快,能寫會算,考上瀋陽水利學院。臉兒水靈靈的,吊梢丹鳳眼,大長辮子勒粗。你三姨夫是老師,教她。那時候,興著跳舞,我不讓她跳。一個丫頭跳什麼跳?她不聽,說是團員要帶頭跳。穿小白衣裳、青裙、白鞋,舒條條的,真好看!這不,他們兩個就看上了。結了婚,一塊兒到了西安。
結婚沒兩天,你三姨夫就被打成右派了。唉,這一輩子就完了!給弄什麼地方住?住在草棚子裡,又冷又破。你三姨說:「我跟著受罪來啦!」眼淚就下來了。你三姨夫也哭了,跑到外面蹲到天黑,你三姨出來給找回來了。小破棚,連個油燈都沒有。兩個人兒,睜著眼躺到天亮。
過了兩年,生了小義,長得像你姨,又像你姨夫,取的都是優點。孩子睡覺的小樣兒,你姨夫成小時地看。
趕到文化大革命,人家就給你三姨夫貼大字報,說他是反革命。成天寫檢查材料,你說怎麼寫?愁的呀愁的……反革命了,家屬都得劃清界線,逼著表態。要下放勞改還是蹲監獄,你們自己選!你三姨那時正懷著小勇,哭的呀!後來也不跟他一塊兒睡,晚上你姨和孩子睡在床上,他在凳子上睡,也不搭理他。一來個人就嚇的呀,直問:「說什麼了?」你姨說:「沒你的事兒。」才鬆口氣。吃飯也不在一個桌上,叫小義端給他。他害怕人家找他的事兒,又怕你姨有外遇。在外面挨整批鬥,在家又沒好氣,也就覺著沒活路了。
你三姨挺著大肚子,帶著小義回大連探親,沒一個禮拜,就生了小勇。
這一走,那時候,你三姨夫就開始尋死。觸電也沒電死,用刀砍脖子,地上滿處是血,末了,昏了。被人送了醫院。醫院也沒看住,跑到地下室上吊了。
唉,你三姨一接到電報就哭了,就要走了。怕我難受,哄我說火車下晌開,我就回去了。你大舅母說:「哎呀,我可不去送,我止不住眼淚。」我一楞,忙問:「火車12點開?」「啊!」我馬溜兒跟小燕跑到火車站。
你三姨懷裡抱著剛生下六天的小勇,背著五歲的小義上車了,眼淚嘩嘩的。姊妹們全都哭了,我低著頭,不忍再看下去。火車嗚地一聲就走了。
那時候,你三姨才31歲。你姨夫比他大五歲。
都好幾年了,你姨夫家的兄弟出差路過西安,說是來看看哥哥,這才知道人都死了好幾年了,連個屍首都沒看著,哭的呀!把小義接回家住了一個月。
你三姨後那個悔呀!到現在還跟我說:「我對不起他,年輕不懂事,那時候不夠厚道,應該對他好點兒……」你三姨吃老了苦,出老了力,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她為孩子簡直是都豁出命了!唉……
兩個兒子都學習好,小義拚命學,英語好才能考出國。果不然,他是頭幾批考托福上美國的。孩子像父親一樣聰明。父親要是活著,見到兒子都這樣有出息,該多好!
去年,小義來大連。我跟他講起他爸。他低著頭,臉通紅,眼淚在眼圈兒裡轉,說:「我那次要是不走就好了,俺爸還不能死,俺爸挺喜歡我的。」
翻看影集,年輕的三姨長辮及腰,笑顏明媚舒展,麗若春花。三姨夫眼神敏銳,內向沉靜,像姥姥說的,一看就是個睿智有才能的人。三姨和三姨夫的結婚照,郎才女貌,美滿姻緣。
最近寄來的照片上,三姨雖蒼老,但風骨仍在,眼神、顴骨透著磨礪後的豁達堅強。笑容依然舒展,滿是紋縷的嘴唇顯出充沛的母愛。三姨左右兩邊是兩個相貌堂堂的兒子。三姨夫本應該坐在三姨身旁,父母雙全,兒孫滿堂,但那一幕正常的全家福早已被反右、文革撕碎了。看著眼前這張照片,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媽媽說:「我走五七道路,下放農村時,只有你三姨大老遠地費時費力地到復洲灣去看過我。受過那種苦,知道那個滋味兒。」我想起來了,她們姐妹徹夜傾訴,不時哭泣。分別時,媽媽和我送了三姨一程又一程……
三姨趴在院門縫看裡面賣掉的老房,從心底發出一聲長嘆夾裹著甜酸苦辣的百味悠幽地飄散開去。(Ge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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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年,姥姥去世,她千里迢迢趕回奔喪,淚雨滂沱:「這趟回來,連媽媽也沒了……」她趴在院門縫看裡面賣掉的老房,從心底發出一聲長嘆:「哎……」那低沉的聲音拐了個彎,夾裹著甜酸苦辣的百味悠幽地飄散開去,那一聲長長的嘆息,時常在我心頭縈繞。
在姥姥的女兒中,三姨是最富有才情的。在她給我媽的信中,我看到了動人的輓文:「媽媽是個美麗慈祥的女人,她的淑德嫻靜,我們姊妹無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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