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炯毅、陈柏年 摄影 ◎ 白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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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教于台湾中国文化大学美术系的王健,从日据时代到国民政府时代,在中、日、台各族群文化激荡所导致的家庭悲剧中,在自闭的状态下,闯出了一条多采、丰硕的成长之路,比电影《海角七号》的故事,更为真实、动人……
闻名于专业领域的王健,一生多采多姿。他曾担任中华民国室内设计协会第一届理事长、第十届工业设计协会理事长、日本东京造型学院客座教授、美国密西根大学设计学院客座教授、淡江大学建筑系副教授。然而他前半生的际遇跌宕离奇,引人入胜。
王健的故事,要从他父母的中日联姻说起……
父母婚姻 随战争起灭
问起王健的幼年,这位七旬长者仿若掉入时光之河中,垂睫沉吟:“什么事都有它的远因,这事要从一九三五年说起。”咦,他不是一九四零年出生的吗?
原来,王健的阿公从厦门来,在日据时代经营一家碾米厂,因为好赌,家业全赌光了,只好将家中的九个孩子送给别人收养。就这样,王健的父亲由凤山一个尼姑庵的尼姑认养。
王父俊秀而好学,一九三五年二十出头时,尼师将他送往日本东京念佛教大学。毕业之际,他认识一位就读医学大学的日本富家女──太田女士。毕业后,太田在家族极力反对下,毅然与情郎比翼双飞,远赴台湾。
两人投靠尼师四年,王健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陆续在庵后的一间房子出生。王父讲解佛经、当佛学书院副院长,领取微薄的薪水,但尼姑庵毕竟不是久居之地。于是领有日本药剂师牌照的母亲,就与一位屏东里港开汉药房的朋友合开一家中西药房。因为药剂师是日本人,在当时生意很好;又因为日本人是一等国民,可以领到比较多的配给米粮和物资,所以日籍的母亲当了户长,父亲和四个孩子都入籍成了日本人,生活逐渐富裕、和乐。
然而,王健五岁那年,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所有的日本人都得即刻离开台湾,这时,我父亲不经过我母亲同意,擅自把我母亲入籍成中国籍。为了四个孩子,我的母亲留了下来。但这已是导致父母亲决裂的的主因。”
入了中国籍的父亲,不但剔掉胡髭,也经常在母亲面前讲台语:“父亲认为中国人的时代到了!”而身为日本人的母亲却认为,这是投降敌人的作法,坚持不改姓,要将四个孩子带回日本:
“爸爸、妈妈几乎无时无刻的争吵和长时间的冷战,孩子幼小的心灵实在无所适从。我从五岁就没有快乐过!”
文化差异 童年白色恐怖
七岁时,王健进了凤山的大东国民小学。只会说日语的他,对于老师以台语、国语授课,感到不知所云。幸好开药房的母亲会说一点台语,就陪着他上学,一字一句的教他,一年多来,他终于能顺利学习。岂知读到四年级的时候,却发生二二八事件,再一次让这个家庭卷入风暴。
由于母亲是药剂师,认识许多讲日语的医生,而国民军队非常厌恶讲日语的人,王母也因而被列入嫌疑犯,并差点被逮捕。一天半夜,两个荷枪的宪兵来逮人,幸经邻长及早通报,王母得以逃脱,躲到十公里远的老友家,乔装成农妇。直到约两年后,风声松缓,全家才搬回凤山市,王健也顺利的在大东国小唸到毕业。
那年七月,王健考上省立高雄中学初中部,全校仅上榜二人,母亲的欢喜不在言下!但是等王健入学,才发现更大的困难横亘眼前:
“没想到,开学后发现,大家大部份都讲台语,我的国语都带有浓浓的日本腔,说起话就像《海角七号》田中千绘讲国语的样子,我的弟弟妹妹也一样不行。因为语言不通,我有自闭症,我的弟妹也有自闭症,所以我们都不快乐。”
另一方面,日籍的母亲执意要改回日本姓,也因此必得在当年十二月底前离开台湾。王健说:“当初母亲想带我们四个小孩一起离开,但是怎么交涉都不行,因为我们都已经改姓王,变成中华民国的国民。母亲离开台湾时,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母亲要与父亲离婚、离开台湾的事,并没有让王健知道,只说她要去旅行了。有一天,母亲将王健五岁时就教他弹的乐器“曼陀林”交给他,说:“我要去旅行,这支曼陀林放在你这儿。”从此一去不回。其实,她的心中满是不舍。
当太田女士搭乘“铁桥轮”停泊在神户港时,许多日本报社记者前来采访这最后一批自台湾遣返的日籍人士,她哭着对记者说:“我有四个孩子,我要带回日本,但是中国政府不让我带走,他们是我的亲骨肉,请呼吁大家帮我一个忙,透过国际红十字会一起营救我的孩子吧!”
无奈事已成定局,几经交涉,还是没有办法。王健说:“我是经过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那支曼陀林就这样莫名其妙跟了我好几十年。”
母亲不在身边,十二岁的王健身为老大,只好样样学着自己来,上学要带便当,勉强自己煮饭、炒饭、煎蛋、煎鱼等等,做几样简单的事,日子就这么过。不到两年,父亲再婚,但情况并未改善。后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太管王健四个兄弟姐妹,而父亲也挺着后母。于是这四个得不到周全教养的孩子,就这样孤苦伶仃的进入了少年时代。
少年偶像 校长救回升学路
王健第一位音乐天份的启蒙师,就是她的母亲。五岁那年,母亲发现,王健竟然有模有样的哼着经过门前的日军进行曲,大为惊喜:“阿健!你是天才啊!没有教你,你却自己会唱!”于是开始教孩子弹曼陀林,开启他多才多艺的天份,也成为他日后苦闷心灵中的一大支柱:
“上了初中后,因为语言的关系,我有自闭症,我避开了与旁人互动,我参加‘自助会’,就是我自己玩体育,自己玩音乐,自己玩绘画,反正自己都可以变出花样,自己玩自己乐。”
王健吹奏口琴、小喇叭。
由于有学校设备和竞赛活动的支持,王健的惊人天赋逐渐显露,学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小喇叭、口琴都吹得流畅动听,很快的王健就成为雄中乐队队长、口琴队的队长,在绘画上也成为写生队的队长。
王健说:“我以高二(高五)的学生身份,到卫武营去教一批尉官吹口琴,那个中尉队长带着队向我敬军礼。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非常得意,一直到现在。”
在初三,王健就越级代表高中部出去比赛足球。当年王健担任足球队队长,雄中足球队在南部所向披靡,光踢足球就记了七个大功:“踢足球带给我很大的成就感,从小很多的压抑藉足球运动得以抒发,所以功课烂我觉得无所谓。”
“‘王健是我的偶像’谁写的?是赵宁。他也是雄中的校友。”
“‘我是王健的球迷’谁说的?是赵荣耀,他是监察委员。”
为了足球,王健高中唸了六年,因壁报、素描、绘画比赛等各种才艺,得奖无数,总共记了十三个大功。
民国五十年,当王健代表雄中参加民航局主办的足球大赛,挺进冠军决赛时,王家骥校长看到请公假单上第一个名字赫然是王健,马上找他来问:
“王健!你是怎么了?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在雄中是第几年了?我说,第九年。”
“你还要打足球。再打下去,你就只有当兵一条路了。你今年联考考不上,我们也不能再容纳你啊。”
“王校长当着大家的面说:‘雄中可以输球,王健的前途不能给他输!’拿起笔来,就划掉请假单上王健的名字。”就这样,王健回到了升学之路:“校长改变了我的人生!”忆起高龄一零二岁仍然健在的王校长,感激和思慕之情溢于言表。
单车远行 倾倒师大乐队
王健的作品。
三个月后,高六的王健以高分考入师大美术系,跌破许多人的眼镜:“很多人不知道我会画画。高中时,每当我踢完足球从操场回来,我都直接走进美术教室,窝在教室独自画画。我曾代表学校参加南部七县市素描比赛得到冠军。”
到了八月底,新生报到时,王健想将父亲赠他的“富士霸王”脚踏车寄到台北,但由于运费太贵,索性背上行李,自高雄凤山骑脚踏车一路北上,骑了四天到了师大。
“因为早到几天,发现学校都没有人,这下发愁了,我去哪里睡觉啊?幸好训导处还有教官在。”但因为还没注册,规定不能住进学生宿舍。教官帮着想办法,问王健会什么?
“哦!你会乐器?那刚好乐队是我在管的,我带你到乐队看看他们能给你安排什么?”到了乐队那里,队长说,依照队规,新队员要先演奏一曲,让在场的同学评鉴。
“我不加思考的拿起小喇叭就吹起《海顿小喇叭降E调协奏曲》,这首颇有难度,吹奏中,我看到所有的成员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我,身体几乎都成四十五度倾斜。”
“他们即时的评语就是‘你简直是职业的嘛!’我告诉他们,我只是吹得久一点。队长说:‘干脆这一支小喇叭就由你保管吧!’所以啊,我很幸运,还没有注册就住进乐队的宿舍。而且当了队长,还一当就当了四年。”
王健在师大美术系如鱼得水,破纪录的拿了两届全系最高荣誉的“黄君璧奖学金”。大三的时候,学生要接受军训,因为他当选师大优秀青年,官拜少将的总教官就推荐他到政工干校。
“政工干校有许多科系,包括美术、音乐、体育,基本上我很适应这个环境,军队里也没有拘束,语言也比较没有隔阂了,朋友也逐渐的多了,我的心情比较能放得开了,就开始感到比较快乐!”
王健的作品。
军中服役 踢进国家代表队
毕业后,要接受一年四个月的预官役,王健被派发到反攻大陆最前线的金门,对一般家庭而言,那是个面对战争死亡威胁的生离死别场面。而王健背了背包,随身带了一把口琴,一个人到高雄征召码头报到。
报到后的第三天,忽然有一部吉普车开到王健据守的壕洞,点名要找他:“我们是来接你的,请跟我们到金防部总部报到。”
王健说:“带来的行李还没完全整理好,又要打包,最可惜的是派配给少尉军官的一把手枪,环扣都还没拆解,我已经没有机会试用了。”
到了总部,王健恍然大悟,被引领到的一个房间里,全部都是踢足球的,都是认识的。原来三军联赛将开始,要组一个队代表金防部参加比赛。来金门三天,王健又被派回凤山参加比赛。其后,由于表现优异,他又代表陆军的“陆光队”,直至代表国家三军的“莒光队”参赛。
“我从十二岁开始踢球,结果一直踢到国家代表队,虽然没有赚到什么钱,不过我很得意呀,这是人生非常难得的一个经历,是我从一个非常无奈的环境中自己挣扎出来的。”
退伍后,王健被分发到台北市仁爱国中当教师,是人生一个阶段的结束,也是人生另一个阶段的开始,他的一生,套句一位资深媒体人的话:“比‘海角七号’更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