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部山海經

文 ◎ 童若雯圖 ◎ 古瑞珍

中國神話的源泉《山海經》竟然這樣支離破碎。
讀完這些承載著神話骨架的斷簡殘篇，不禁掩卷嘆息，並突發奇想：應該有另一部《山海經》……

和閱讀某些帶朽味的經書一樣，不能否認，閱讀《山海經》是一次叫人失望的經驗。做為漢民族上古神話最早的結集，它缺乏龐大、貫徹整體的想像力，難以滿足人最深的好奇心或是我們潛意識裏潛伏的，對神祇浪漫的、深切的渴望。中國神話的源泉竟然這樣支離破碎，是我們始料未及的事。

讀完這些承載著神話骨架的斷簡殘篇，我們不禁掩卷嘆息，並突發奇想：應該有另一部《山海經》。應該有和古書上不同的，性格鮮明，豐體雄辯的神，祂們熱烈地陷入不計後果的戀愛，在遙遠的他鄉打血流成河、壯麗的戰爭，對人類有複雜的、難以盡訴的感情。有時候，祂們會不可救藥地愛上渺小的人，為了人願意不計代價做任何事。

應該有鵰一般、鷹隼一般的神，翱翔在大穹，供我們景仰，讓我們的心朝祂們毫不保留地飛去，祂們巨大而豐實的肉體擁抱我們，祂們健碩，不識心機的胸膛幾乎把我們窒息。我們訝異地發現，和人不同，眾神天真的傻勁未去，貫穿了祂們沒有重量的身心。

應該有另外一部《山海經》把自己築在這現有的廢墟之上。它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們遠古人獸生活的細節，萬物的形貌，眾神遺失的系譜，祂們不為人知的癖好。書中不羞怯地描繪肉體華麗的女巨人女媧半裸著身子，劈開沒有止盡的，布滿了雲霞的腿腱，跨上她的座騎狂鳥，飛越九頭開明獸守護的崑崙山，這神話的聖地。飛越黑水、弱水，劃分生死封界的河川。不遠處，鳳凰在風中震顫她七彩的美翼，那就是風的原形。

應該有人以小說家鉅細靡遺的筆生動地描述我們的創造者，孤僻的女媧有些什麼不與人同的習慣，她捲曲的黑髮在風中飄成史前的夜，她驚人的大腿伸展出什麼樣有力的弧度，她不為人知的閱讀、書寫習慣，夜裏她睡在哪棵巨木上﹖她的夢境廣大，在夢裏，她繼續白日的創造，醒來發現自己站在又一個簇新、奧妙的世界裏。

沒有人告訴我們，我們這些女媧的子民在她的夢裏有什麼地位、她的丈夫伏羲在她的夢裏有什麼地位。她那一雙漆黑如夜的瞳人裏映照了什麼，在那文明草創的日子裏，她舉手毀滅了什麼。

應該有另外一部《山海經》，裏面詳細記載了天帝的居所，崑崙山的內外七層，守門獸的九個頭上舉著九張個性鮮明的臉，輪流轉向四方，臉上是迥異的表情：恫嚇，仁慈，拒絕，忍耐。沒有人告訴我們都是些什麼人穿過那扇門進入崑崙，又是些什麼人從這扇門走出來，為了什麼原因，他們出入之後的遭遇如何。那棵不死樹應許了什麼殊勝的永生？崑崙的草，崑崙的河流屬於哪一種青綠的色調？崑崙的風往哪個方向吹？

十個太陽炙煞的女醜有什麼身世、什麼性格？為什麼她爬到光禿的山頂上和十日抗爭，在眾人的嗤笑中進行母傳的求雨術，把致命的儀式貫徹到底？為什麼她孤獨一人進行這祖傳的密術，不惜一切，直到十日把她擊斃在山頂？她青色的袖子以無法描述的速度在風中漫飛，否認她的挫敗。

還有黃帝的女兒旱魃。沒有人知道她。在那場和南方巨人族的大戰後，她的氣力用盡，不能回到天上，卻被放逐在人間。赤水以北，她吟唱荒涼的歌謠，在山林間點燃一場火災。

關於蚩尤不認輸的兵將和他的後裔，南方巨人族的結局。還有那株早期的眾神爬上爬下、通天的建木，它在哪裏？它結的果子是甜還是酸苦？它將帶領我們到達什麼地方？應該有另一部《山海經》把它們描述，把那些斷臂和殘肢接成一座雄偉的形體，把我們的過去完整地呈現，還給我們。

如果我們對《山海經》感到失望，結論是，我們必須用這新世紀的想像力成就出另外一部《山海經》。

雷獸興奮地躺下來，翻轉自己的肚皮，在舜的王廷拍擊出來美妙的音樂。到今天，我們去哪裏找更活潑生動的音樂家呢？還有聚集在舜的朝廷外，聆聽群臣吹奏琴簫，與之和鳴的鳳鳥百獸，祂們隨人的音樂翩翩起舞的景象曾經激動人心。那在舜的王廷交換的話語謙遜、樸實，上帝也要脫落了祂的驕傲，垂降在他們中間，傾聽那最初的，素樸的對話。讓我們記錄下人類以歌聲唱出來的對話，彷彿我們也在那裏，在文明初啟的神和眾臣中間。

是的，如果我們敢，另外一本《山海經》，它將描繪失落在時間的民族初啟、萬邦創立、萬獸起舞、眾神翱翔的真實故事，就像那是一個奇特的民族遙遠、瑰麗的神話。它將保留所有奢侈的、不可能的細節，使我們充滿了驚喜，讓我們重尋勇氣在空間佇立，再一次為驕傲貫穿。我們將把失去日久的創造力握在掌心，邀請高大無懼的祖先在我們中間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