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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诗婷 图片提供 ◎ 许正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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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摄影大师许苍泽的一生及其家族的摄影故事,涵盖了长达一百年的相机发展史,其作品为早期台湾社会留下最真实的纪录,其中所传递的人生哲学余韵不绝。
许苍泽的父亲许读是鹿港名医,一九一九年开始接触相机。
根据许锦莺女士描述,其父许读当时主要为家族拍照,必须用黑布罩着人和相机拍照,使用的是玻璃底片。受父亲影响,许苍泽及其兄妹在耳濡目染下,高中时期就陆陆续续学会拍照、冲洗相片。
许苍泽于一九三零年出生,年轻时受日本教育,初中毕业考结束后,因病在家休养两年,其后与人合资开设电影院。当电影广告车到乡下小镇巡回宣传,他就跟着到处拍摄,从十六岁拿起相机,一直到七十六岁过世,相机始终是他生活的一部份。
自然科学博物馆助理研究员屈慧丽说,即使是人类学家,也很少在同一地持续六十年记录资料,许苍泽提供了鹿港的变迁过程,可说是“摄影人类学家”。
相机不离身 虔诚记录
平时许苍泽的口袋里一定装着一台相机,夫人许施秀香回忆,在鹿港,许苍泽每天至少出外拍两卷底片;如果到较远的地方,身上则背着数台大大小小的相机及十卷以上的底片。
许苍泽擅长“街头即拍”(snap),这种拍摄方式很耗体力。许正园医师形容父亲摄影神态“专注”,脚步放慢,时时观察周遭事物。他把相机放在手上,这样走路时不会引人注意,远远看到适合拍摄的对象走过来,先看好角度,距离三米之内按下快门,因此对方并未察觉,人物动作流畅、表情自然。
许正园说,父亲拍照绝不会找人摆姿势,因为他要的就是撷取最精采的瞬间,“这是跟被摄者的一种交会产生的灵感,这种街头即拍,纯粹是一个反应,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反应,这跟摆设出来的绝对不一样。”
洞爷湖之晨。(许正园摄)
许正澄说,叔叔许苍泽用的镜头多是卅五厘米以下的广角镜头,“因为卅五厘米广角镜头的景深比较深,所以几乎可以不必对焦,他手指一按下去,那都是一刹那之间的事,他拍的每一张都很近,如果那个人已经看你,那张照片就没有价值了。”许正澄笑说,自己实在没有胆量这样做,所以他选择照风景。
文史工作者吴成伟说:“许苍泽老师虽然是在偶然间按下快门,但是那一刹那间,他是经过很细腻的经营……他在按快门,不管是一百二十分之一秒,或是三十分之一秒,都在瞬间里面就非常完美的构图,令人叹为观止。”
凝视许苍泽的作品,观者藉由摄影家的眼睛,慢慢进入照片中的时空背景,那具有移动感的人物似乎还没完成动作,栩栩如生。许正澄说:“叔叔跟我讲,你要照什么题材,要先去观察人家的习惯是怎么样。”意思是,许苍泽拍摄的每一个目标,都是有计画的,不是今天随便走过去就拍,“所以他的照片会很深入。”
许正澄回忆,叔叔曾举例,早期鹿港很多巷子里,家庭主妇在清晨五、六点“起火炉”,烧一种炭用来煮饭,“他讲,比如你要照这个题材,你要先去观察那些人是怎样做这些动作,然后设定好你要用的镜头。”这样就不会带了好几个镜头换来换去,也换不出什么东西。台湾现已消失的行业,如:“牵猪哥”、“蚵仔车”,都在许苍泽用心捕捉之下,为历史留下影像。
许正澄比喻:“我常常有一种想法,你要出去打仗,要大张旗鼓带很多装备,而他不用,他好像武林高手,树枝拿起来就可以对决,不必刻意带什么东西出去。”
许苍泽老先生出外拍照,许老太太帮忙背相机。
摄影守则 也是人生守则
许正园回忆:“小时常跟着父亲出去拍照,当时还不懂得什么是摄影,只要有冰淇淋吃就好高兴……中学以后慢慢从长辈口中得知父亲在摄影界的地位……不过,我倒是很快探知父亲的大玻璃防潮箱内存放着宝物,其中一台徕卡M3是我最常借出来使用的。”
许医师说,父亲和朋友论摄影时,侃侃而谈,但父子之间话题不多,或许父祖辈总有一股威严在,虽然如此,父亲不会限制他不可以做什么。“上大学后升学压力不再,父亲终于同意,让我拥有第一部属于自己的相机,我开始真正踏入摄影的领域。”
许苍泽偶尔随兴说出些摄影守则,许正园说:“细细咀嚼这些话,我慢慢体会这些守则不仅适用于摄影,也适用于人生。”比如说,“要拍出气势来”;“要有主张”,人生要有明确的目标;“摄影是minus(减法)的艺术”,主题要明确凸显,其他东西越少越好,要得太多,人生不一定完美;“换个角度拍”,遇到困难时换个角度、高度,或深度思考;“太清楚不是‘相’”,太斤斤计较,人生不一定幸福。
对于“太清楚不是相”的含意,许正澄解释:“其实一张照片基本就是要清楚,叔叔所谓不要太清楚,因为有些场景是千金难得的机会,有照到总比没照到好,意思就是,不要每张都讲求非常清楚、完美,有时候你根本掌握不到那个机会。”许正澄说:“人生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你想要人生完美,可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摄影写实 获日本年度赏
据摄影家张照堂〈光影与脚步──台湾写实摄影发展报告〉一文,一九五一年中国摄影学会成立,以郎静山为主的摄影家,讲求画意风格的沙龙摄影,强调摆置设计、相片上题字盖章的中国绘画手法。六十年代初期,社会写实作品多被摒弃于台湾大型影赛之外,“只因为它们直接锐利,不知美化”。这些写实摄影家转而投向日本杂志《Photo Art》或Fuji、Nikkor摄影年赛的邀稿参赛,由于他们陆续入选得奖,鼓励了更多人加入写实摄影的行列。
许苍泽受日人木村伊兵卫“人间庶民接触记录”的作品影响,又因经营戏院,结识当时极力倡导社会写实的摄影家张士贤。他与张士贤、徐清波、陈龙三、郑水组成Banana Club参赛,合资每月购买五本日本摄影杂志做研究。
许苍泽以“黑袜子”得到《日本Camera杂志》第一张月例赛金牌奖。
一九六二年许苍泽获《日本Camera杂志》彩色部月例赛年度第一位奖暨优秀作家奖,是第一位获此奖的台湾人。这是持续一整年的评比,其家人回忆,许苍泽一个月拍一百多张彩色正片,选出三、四十张投稿,“黑袜子农妇”得到第一张月例赛金牌奖,大概到七月,他已经得到四次大奖,小奖也好几张。
许正园说:“比赛那段日子,其实不容易,那时候要去标会筹钱,因为底片很贵。”每月从日本寄明信片通知比赛结果,“他看到穿绿色衣服的人(编按:邮差),心头都会跳一下……拚一年下去压力很大,得到年度赏以后,他不再积极参赛,因为他的能力已被肯定了。”
遵守摄影伦理 提携后进
许正园表示,父亲把摄影当作写日记,从来不以摄影家自居,摄影算他的兴趣,不算工作。“他一辈子最拒绝的事就是成为职业摄影家……他说这个东西变成职业的话,会失去业余的热情。”
吴成伟说,许苍泽的黑白照片非常值得珍惜,因为它反映三、四十年代的时代背景,在这段时间,能够有照相机留下影像纪录的人不多,但是他能够这么随意的,用很自然的方式,不强求之下,留下最真实的历史影片。他从平凡中凸显他的不平凡。
吴成伟表示,许老师不在意名利,他认为摄影是个人的一种喜好,不是为比赛,也不是为得奖,“让我更敬佩的是,他非常遵守所谓的摄影伦理和道德……作品都是正面、健康的一种乡土气息在里面,他不喜欢拍一些负面的,比如说很穷困、失魂落魄的时候,博取人家对照片的赏析,他不喜欢这样。”
吴成伟回忆,在相片不普及的年代,许苍泽曾说:“我照一个孩子,把相片送他,他看了将来可能想拥有相机,他会奋发向上,这样对社会道德有建设。”另一方面,藉由偷拍得到想要的东西,那是违背良心与良知的。
许苍泽提拔后进摄影家不遗余力,对于自己的摄影技术不会藏私,他的作品亦无偿提供历史学者、文史工作者使用,甚至将报章杂志的稿费、文化局的影像使用费捐赠,作家康原写道:“这样的精神典范值得大家尊敬。”
已故鹿港名书法家黄天素之子黄世芳,因研究、收集古董相机与许苍泽成为忘年之交。黄世芳说,他喜欢拆组古董相机,摸索过程中走了很多冤枉路,后来请教许苍泽,没想到获其倾囊相授之外,还收取许多日文相机杂志,使他受益良多。
四代联展 淡泊摄影人生
《日本Camera杂志》彩色部月例赛金牌奖作品“练瓦工厂”。
六十年来,许苍泽累积了廿五万张底片,包括各式黑白、彩色正负片。许正园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他将所有的底片集结成册,并为每一卷底片编号。翻开这些册子,左页贴有保存于塑胶套中的原始底片,并有拍摄日期、地点、天气、使用之相机、镜头、底片种类等记录;右页则是由底片条直接印出的照片,以利挑选。他另有一些记事本,则更详尽的记录着每一张照片拍摄时的光圈、快门等钜细靡遗资料。”
许正澄表示,叔叔对这些东西的细心超乎我们的想像,等到整理他的遗物后,才发现,他比我们想像中的还伟大很多。
他展览过的作品就有三百多张,是作品中的精华。在台湾,要找到像他这样摄影大师兼收藏相机的,几乎找不到第二人。
许苍泽之孙许翔,今年是大一新鲜人,孩提即看着父亲许正园拍照,他说,小时候不喜欢跟爷爷、爸爸出去,即使到风景区,拍些照片后又上车,停停走走,感觉总是在坐车,现在他发现,他也喜欢这么做。
许翔在小学四年级,第一次用数位相机拍杉林溪的青龙瀑布,“这张照片被阿公相中,之后就开始拍。”从此祖孙三代常一起讨论作品,许翔说,阿公挑片顶多说句:“这张不错。”爸爸则会说出他作品的优、缺点。
许苍泽在生命最后八年罹癌,历经两次手术,二零零零年吴成伟提出办展构想,许苍泽说:“不如办祖孙四代联展更好。”于是集结家族中四代七人,从许苍泽之父许读,到其孙许翔的摄影作品,自费出版《千禧影像回顾展》一书。
许正园说,这本书是父亲唯一自己编的,对父亲而言意义重大。该书封底照片,是一个老人家牵着两个小孙子散步,许施秀香女士说,先生曾告诉她,这代表他父亲许读一路带着他们子孙走上摄影这条路的寓意。
摄影,是这个家族的共同记忆,也是共同语言,它巧妙的串起世代传承的精神与人生观,也延续着对这块土地与生命的热爱。◇